2008年6月14日 星期六
★ 拜訪安娜的詩魂
這間房子是愛慾,也是離愁。妳在這裡,目睹自己的丈夫和兒子先後被逮捕,之後丈夫被槍決了,兒子也入囹圄,妳果然如自己所寫的詩:一無所有。但妳心中還有詩……
離鄉背井,對我是人生最大的悲劇。
安娜,妳是這麼地認為著。離開母土就有如失了根。我在冰天雪地的路上踽踽獨行時不斷地想起這句話,隨著這句話的溫度,我的心就會更覺得悲涼。這些年我總是不斷地離鄉背井,這麼說來,我的人生是個悲劇了。
妳戀家,戀的倒非只是一個具體的窩,更多是一個精神的源頭,人生安頓的核心所在。
然說來荒謬的是,人生發展常朝相反路徑而去。妳希望安居,這際遇偏偏不給妳安居。祂要妳漂泊,要妳離鄉,甚至棄姓。
棄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阿瑪托娃(註)不是妳父親的姓,相反的卻是妳外祖母的姓。這讓我想起我喜愛的法國作家莒哈絲,她是主動棄父之姓,因為她不要那個帶著「服從天主」意涵的姓。但妳不同,妳是被迫的。妳的本姓是葛連柯,父親堅決反對妳從事文學,文學在妳的父親看來是如此的低廉。妳遂無法以父之名昂揚文壇,妳得棄姓,妳得切割。
這一刀劃下去,父親家族的血脈之流被阻絕了。妳想起了母親,被上溯至外祖母的姓氏,妳用了外祖母這個有著韃靼族血液的姓氏為筆名,至此「阿瑪托娃」就成了一個在黑夜裡依然可以照亮人之詩心的螢光記號。
〈溫馨芳香的詩房〉
安娜故居:聖彼得堡──噴泉宅邸(Fountains House)
在那高貴的住宅
我既沒有權利
也沒有要求,
但湊巧地,
我卻幾乎在噴泉宅邸的屋簷下,
度過了大半生
當我走進時,
一貧如洗。
當我離開時,
也一無所有! ——阿瑪托娃
沿著聖彼得堡市區最熱鬧的涅夫斯基大道走,行至橋頭豎立著四匹馬的橋前,即是梵塔卡河。妳喜歡河,妳的心裡流著一條河,妳在河水裡看見生命的另一種光景。
堤岸盡是十九世紀的建築立面,從堤岸右轉到路口再往右轉,經過一座教堂,再行至路口右轉就會來到阿瑪托娃的博物館。
一路問著人,每個人都清楚地指出方位所在,妳的大名阿瑪托娃在此地無人不曉。
1924年至1952年,整整三十年,妳住在此棟宅邸的南翼三樓,這間公寓見過妳一生的安居與流徙,喜悅與悲傷,相聚與離別。
我抵達時,博物館還沒開,在庭院裡端坐著,感到寒冷從腳底漸漸爬上,妳的銅雕像矗立庭院,瘦削而長。
十一點漸漸有工作人員來了,我才進了屋取暖。
爬上這間公寓,已有四五個老婦在公寓門口等著,她們各有任務,有人剪票,有人盯著是否有買攝影券,或者有人守著房間文物,深怕有人越過線……
這間公寓如此尋常,像是回到我自家似的簡單素樸。
我很喜歡這間公寓,每一扇窗都面對著庭院。曾有許多和妳同輩的詩人造訪此,他們的照片也和妳的照片放置一塊,交織成命運的交響曲。
隨意可念出的名字都是俄羅斯閃亮的詩人,馬雅可夫斯基、曼德斯坦、塔特林……
妳的房間是1989年重新考據當年妳在此地的情況而裝潢的。這些物品都很吸引我的目光,我可以站在一個角落凝視許久,凝視那些不再被妳觸摸的物件,一張書桌、一個咖啡杯、一只菸灰缸、一枝筆、一張紙、一具娃娃。
房間有紅色沙發,牆上掛著妳的油畫肖像和素描。這些畫作可不是泛泛之輩,這些畫是大名鼎鼎的義大利畫家莫迪里亞尼所繪。
那些牆上的肖像畫或者桌上的黑白照片都如此吸引人,還有燈和書桌。作家生活裡最需要的物質除了紙筆外,就是書桌和燈了。
檯燈捻亮著,映出妳的桌子上一些雕像,櫃子的一些收藏,還有化妝檯,橢圓形的鏡子把我的形象凝結在妳的空間,我們跨越時空瞬間交會了。
這間房子是愛慾,也是離愁。妳在這裡,目睹自己的丈夫和兒子先後被逮捕,之後丈夫被槍決了,兒子也入囹圄,妳果然如自己所寫的詩:一無所有。
但妳心中還有詩。
假如詩是救贖,那麼詩就有了力量,詩就是妳的彼岸,妳依賴這種詩心,想像的昇華,以度過人生的苦澀。
作家從來都是站在燈光邊緣,同時沉浸在光與暗裡。我鮮少看見創作者有單一人格,或是單一人生。即使像是普希金或托爾斯泰這樣的貴族,其人生還是不會平靜,他們會把自己捲入掙扎的邊緣,為了愛情際遇的不可求或者源於良知的午夜叩問。
我注意到妳的櫃子前還有一個佛像和銅香盤。那瞬間那物件把我的目光釘住了,那個銅香盤我也有一個,竟然出現在妳的空間。
妳有佛像和銅香盤,我讀了書才知道是因為這間屋子曾經在1928年邀訪日本來客,當時妳還有另一個藝術家室友普因(N. N.Punin),普因也是拍下妳許多倩影的人,為妳留下在這間房子的許多美麗痕跡。
我將離開你的白屋與平靜的花園
讓生命趨向空無,亮潔。
我將在詩裡頌讚你(而且只頌讚你),
以女人還未有過的才能。
曾經妳也有過快樂與耀眼時光的。
1910年,妳才二十一歲,即與同為詩人的尼古拉‧古米廖夫結為連理,那時候妳的世界還明亮快樂,緊接著1911年莫迪里亞尼為妳畫了十六幅作品,緊接著1912年至1914年妳出版了《黃昏》和《念珠》兩本詩集,妳以亮眼之姿躍入文壇。
妳的詩傾向文字簡單,但在簡單裡卻蘊藏著多層的意義,讓人不斷咀嚼。
我在妳的屋子裡的冬日上午,只有我一個旅人慢慢地走在木板上,聽見詩的聲音,聽見生命的吶喊,聽見苦痛的幽魂飄盪。
窗外正飄著雪,一群幼稚園的孩子正好出來野放,孩子都穿著桃紅粉紅鵝黃水藍的羽絨衣,在雪地上打滾。雪地像是白色的棉床,他們恣意地玩樂。看見我的相機也是笑著,孩子是善意的,是彩色的。然而他們長大的樣子,卻是愁苦的,是黑色的。
那些躺在玻璃櫃的詩稿,滲透著時間的墨水,像是一面哀愁的鏡子,映出整個時代詩人的挫傷。
逝去的愛隨著時間疼痛日減,荒蕪的是熱情,以及對一切的落空。
妳的這間公寓,是整個俄羅斯我最喜歡的角落。超過普希金的書房,超過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書房,超過托爾斯泰的書房……只因為妳的空間聞得到更多屬於女性那種寂寥與甜美並存的混合氣味,同時妳沒有普希金的貴族味,沒有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人神交纏味,沒有托爾斯泰一派井然的乾淨味。妳的空間拓滿的存在遺痕是如此地生活與如此地詩性,同時間飄忽著詩的感傷與哀愁,透照著妳目睹愛人被捕的悲傷,一種活生生的悲劇感仍凝結在此地。
我如此喜愛的妳。
安娜,以韃靼族外祖母阿瑪托娃為名的妳,如此堅毅,如此美麗,如此地度過風霜的晚年。
晚年,政治風潮的改變又平反了曾經被認為反動的妳,而這遲來的變化早喚不回妳的夫妳的子。
妳靜靜地走過這充滿荊棘的詩樂園,同時間留下了詩的呢喃與美麗的物件,供一個來自遙遠的東方小島的女子憑弔再三。
妳將是我在俄羅斯的豐碩成果,關於我目睹了妳的存在,即足以撫慰我整個旅程的困頓與近乎是苦的孤寂。
旅行竟然旅行到「受苦」的況味了,這也只有俄羅斯這樣複雜的子民所能給我的。而妳沒有,妳給我的苦味,帶著滄桑的了然與成熟的感性。
我飽滿地離開,並再三回眸。只消我在此城孤寂了,我即晃蕩至妳的庭院,讀起了詩,或者只凝視著一絲雪的墜下。
聽見雪的聲音。
雪音如詩。
雪,雪,雪。
愛情聞起來像是蘋果。
野蜜聞起來像是自由。
盛開花朵聞起來似血。
塵埃,恍似太陽光譜。
……
上帝——像什麼也沒有。
我隨意地亂譯著妳的詩。我想詩的模糊性之美就在此吧。
誰能說什麼樣的翻譯才能靠近妳呢。
我在現場,我就靠近了妳。我的美人,妳的亡魂依然不朽。有時,我不免想我有病,因為我總是喜歡女人甚過於男人,之於藝術家。
在現實生活裡,女人也都對我甚好,比之於男人。
這間房子有妳的另一段愛情。
在遠方只有風的回旋音。
生命只關於記憶的記號。
什麼是記憶的記號?比如一段深邃的愛情,一個時間的參與者。
我聞得到吊在大門口的那件大衣殘存著男人與妳的味道,一看那尺寸就知道那不是妳的大衣,是一件男人的大衣,我不必看他是誰的,就馬上意會到那是關於一個愛情的存在標誌。
大衣的主人是尼古拉.普因,一個歷史學家,一個妳除了丈夫之外深愛的男人,妳在1918年和丈夫離婚,1922年來此找普因,自此妳留了下來。「你高興我來找你嗎?」妳問男人。
「我不是高興,而是一種快樂充溢,因為這樣的快樂,所以一切事物看起來是如此的安靜和乾淨,就像被白雪覆蓋般。是的,我快樂,當你在我身邊時。」男人回答得如此細膩與冗長。
妳知道妳將被俘虜了,妳看著窗外的雪中枯枝,妳低語回應:「在冬季如此漫長冷酷的季節裡,只有這裡是溫暖的!」
投奔於普因的妳,決定常留此地。
妳的前夫與兒子也來此停留居住過,也在此房子被捕,這似乎是妳無法倖免的命運。
因為事隔二十多年,1949年時,普因也在這間房子被政府逮捕了。牆上那件大外衣自從普因被捕至今依然懸吊在原地。這件大衣是普因給妳的最後記憶了,1953年普因死在監獄裡,妳又孤獨一人地度過生命的最後十三年。
1966年妳辭世。
妳的祖國還在共產編織的美夢裡掙扎度日,而我輩正緩緩地前仆後繼地等著降世。
我們一輩子能相逢相識相愛的肉身是如此的少,但我們一輩子能相逢相識相愛的靈魂卻何其多。
給我一篇詩,給我一篇小說,就是給我一個人的靈魂。
妳寫:「我並不常拜訪記憶,它總是使我驚奇!」
但妳又喜歡「記憶是詩人唯一的家」,這句話是妳喜歡的詩人普希金所說的。我喜歡這句話,因此當我離開妳的公寓時,我並沒有離開,我帶著對妳的記憶,而記憶是我們唯一的家。
在這個家裡,我們是戀人。
註:「阿瑪托娃」又譯:阿赫瑪托娃,這個音比較接近俄文,但為了中文字面上的簡便,採取簡單好記的譯名:安娜.阿瑪托娃(Anna Akhmatova, 1889—1966)。
【聯合報╱鍾文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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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喜歡你翻譯的...
回覆刪除"愛情聞起來像是蘋果。
野蜜聞起來像是自由。
盛開花朵聞起來似血。
塵埃,恍似太陽光譜。
……
上帝——像什麼也沒有。"
但是一直找不到全部的詩句,請問可以寄給我嗎? indigoete@gmail.com.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