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2月18日 星期一

後半生


回來美國一年,每次看到蔥,我就想起母親的一句話,她說:「和尚不能吃蔥,不然會想女人。」說這句話時,她就坐在我對面。離台最後一晚,我在忠孝東路有名的「古早店」訂了一桌四人晚餐,同行的還有未婚娶的妹妹弟弟。

母親是在蔥爆牛肉上桌時,紅著臉說了那句話,有一點正經,也有一點閒談。我們都莞爾不敢直視對方,一時心跳加快了好幾下。誰都沒有想到她會冒出這句話來,我的直覺是她從廣播的佛經講座中又聽到一項知識,藉此信口說給我們聽。但這一說,大家都有點猶豫了。我們既未婚娶,也沒有男女朋友,吃了這一大把蔥,今晚該怎麼辦?

尷尬中,我率先夾起一塊牛肉。那肉母親自然是不吃的,她茹素十多年了,守戒十分嚴謹,她是受到佛學精舍的啟發,定意戒殺生,法自然,心向極樂世界。在我看來,她是一生都要這樣茹素了。可我把蔥吃下口時,心底竟默默想起母親的情事。

「母親為什麼要說那句話?」

「她是在暗示什麼嗎?」

她是希望我們禁戒淫念,或者說她也有情慾的拒絕?

我身為一名長子來想母親的情事,算不算逾越常理?

我困惑,當下抵擋了那思想。及至回美,不禁又想起,母親曾有意無意地問我:「如果我再婚,你有同意嘸?」那是父親去世後不久,她正在梳髮而見到我時所問的。我面對這樣直接一個問題,竟只淡淡回了一句「哦」,就轉身離去。過一段時間,她又問我這問題,儘管她問時有一種試探的笑意,但這次她是要我正面回答她。我心潮湧起,思緒糾纏,低頭囁嚅說:「好啊!」

她卻告訴我:「跟你開玩笑的。」

我其實不喜歡這樣的玩笑,而我也知道,玩笑之中有真理,母親才四十五歲。她嫁入我家十八歲,隔年生我,二十七年後,父親往生。如今算一算,她守寡將近十年了。這十年,她撤出大房間,丟棄雙人床,僅帶一個小梳粧台,一個人睡在小房間的單人床。那房間是從前我們孩子們的木板通鋪,隔著一層薄薄夾板,可以聽見他們夜晚在造愛。那吱吱動搖床板的聲音,激發我的荷爾蒙,撞擊我的成長,也旋開我對人生最難言的一種領會。

食色性也。人生,終究不過是飲食男女!

諸姨中有的分居,有的家暴,有的喪偶後情史不斷,有的相親屢次失敗,母親是大姊,平日開化勸導,常離不開一句話:人生就是這樣。可她自己呢?她也還有後半生,有不吃蔥的肉身,有午夜夢迴的愛慾逼迫。而她也就是這樣嗎?我應否勸她再婚呢?

台灣清晨,母親誦經被我打斷。「阿彌陀佛,你好!」她拿起話筒答話,那聲音爽朗自信,彷彿總是在說,她後半生,是要常伴青燈啊。

「媽!」我說。






【聯合報╱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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