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15日 星期二

♣ 四月裡的事兒


已經到楓葉快要紅的時候,可我的心裡仍想著櫻花,想著櫻花盛開的四月和四月裡發生的事兒。

四月裡京都有一場小小的地震。那天下午,我正在外大十二號館上網,書桌突然抖了一下,接著電腦也抖個不停。我本能地鑽到桌子底下,屏住呼吸,等待將要發生的事情到來。心跳的聲音自己聽得清楚清楚,腦子裡卻不斷回閃著兒時的一幕:我在睡夢中被媽媽搖醒,她悄悄地說:孩子,地震了。我不知道什麼叫地震,只見牆上那盞燈的影子晃來晃去。我們跑到大街上,已經有很多人,大家圍坐在一起,打牌、說笑、講故事、吃東西,每個人都很興奮,好像過節一樣。那樣時間,學校停課放假,我們都住在防震棚裡,一起吃大鍋飯,一起睡連鋪床。我每天都很快樂,再也不埋怨媽媽為什麼不給我生個兄弟姐妹了。長大以後,會用頭腦閱讀信息時,才知道就在我們有說有笑的那一剎那,幾十萬人的生命化為灰燼,世界給予他們透骨的恐懼與絕望,是任何想像都體驗不到的。而世界對普通人來說就是一幢樓、一面牆和一張桌子。眼下我所依賴其中並視而不見的世界,突然劇烈地搖晃,哪怕只有幾秒鐘,也讓我覺得自己的軀體突然變成離地的沙礫,被風暴捲起,落不到實處。不知過了多久,一切安然無恙。我迅速逃離大樓,跑到四號館前,在露天長椅上坐下來,長吁一口氣,抬頭忽然望見一株盛開的櫻樹,從下面望去,湛藍的底子襯著淡淡的粉色,花容淡定,既不像桃花那般輕佻,又少了些梅花的冷瘦,被花朵綴滿的枝幹,像老婆婆豐腴的手臂,她在風中輕搖的姿態,好似打著搖籃曲的節拍,讓我受驚的心一下子平靜下來,身體又回到世界之中。

四月裡買到了大江光的CD(注),它躲在西大路音像店的角落裡,布滿灰塵,折價出售。第一次聽光的音樂,自己一下子變成嬰兒,腦子裡乾乾淨淨,只有手腳在晨曦裡隨意活動。他的音樂音符簡單,節奏舒朗,沒有很多合音。他看雪,就是一種白色,白成一張紙;他寫夢,是非常短暫的蒙昧,天亮了,又是呼吸明快的長笛。父母生下光時,也同時生下他腦後的一個瘤子。手術之後,他活了下來。當光變成成年人時,他的思維、言語和行動只符合自己獨特的秩序,無法與常人世界進行交流。一個四五歲小孩能迅速做出反應的事情,對他來說缺乏反應的能力,而一個哲人苦思冥想的一句話,竟是他不假思索的自言自語。我很難忘記閱讀中那些父子生活的細節;父親非常緩慢地、反覆地問他一種鳥的聲音,「是知更鳥嗎?」他微笑著回答:「不是,音程不一樣。」

父親在慢慢變老。他問光:「你今後,將來,想做什麼?(沉默)是繼續搞音樂吧?」光半天沒回答。最後說:「紙還剩幾張?」面對一張五線譜和一支鉛筆,光是一副滿足、認真和寧靜的表情。這足夠了,父親可以不用擔心了。

光的短調與長調,正是櫻花開放和凋謝的節奏,簡潔,明瞭,又持久,融化掉人間多餘的緊張和恐懼。

四月結束的時候,京都近鐵百貨也關門了。這是一家老店,與京都市民一起走過半個世紀,近年來由於銀行貸款出了問題,只好閉店停業。停業儀式進行了電視轉播,市民們買走了他們貨架上最後一件商品,卻久久不願離去,回憶起半生與近鐵百貨的緊密相連,人們流下惋惜的淚水。當商店的摺疊門從上而下徐徐下落時,外商部長帶領全體職員,向幾十年來支持他們的老顧客長時間鞠躬致謝,背景音樂增加了別離的氣氛,彷彿這是一場老朋友的退職典禮,肅穆莊嚴;在大門就要全部落下的那一剎那,裡面的員工和外面的顧客一起用力鼓掌,為了近鐵百貨繁榮的歷史,更為了他們失敗的今天。失敗同樣贏得了人們的尊敬和追懷。這場儀式令我心生感喟:在中國大陸,我們是見慣了店家開張時的喜慶與鋪張的,可有誰見過哪家店關閉時也能平和親切地向顧客致謝呢?我在上海的住所社區門前是一排商鋪,眾小店各領風騷三五月,你方唱罷我登場,只見裝修,不見生意,撕心裂肺的電鋸聲聲聲逼命,令周圍居民惶惶不可終日。可直到今天,我們也搞不清這些商鋪做的是哪班生意?他們開張時鞭炮齊鳴,花籃錦簇,但見虧損就草草收場,唯恐溜之不及,這種短線求利的商家怎能獲得顧客的親近與信任呢?

我們生活的氣場中或許有種緊張感和急促感,這是因為大家容不下失敗,哪怕它是極短暫的過程。不給失敗者以峰迴路轉的機會,只會迅速把他們淘汰掉。生活在這樣的氛圍裡,人們少不了性急狂躁,自怨自艾,身心的律動也就失去了流暢的節奏。在京都近鐵百貨的閉店儀式中,我學會了對失敗鞠躬行禮,以示尊敬,因為他們曾經被信任過、依賴過。

櫻花樹下呼吸,踏上舒緩的節奏,沒什麼可擔心的,有信任和依賴,人就會心平氣和。《徒然草》曰:「櫻花盛開期或謂自冬至起百五十日,或謂時正後七日,然若謂立春起七十五日,大體可無誤也。」一年一度,花開花落之守信,既不讓等待的人失望,又不遷就賞花者的迷戀之情,如同人的聚散有時,周而復始,這就是節奏。

注:大江光是諾獎得主大江健三郎的兒子。



聯合報╱芙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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