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7日 星期五

陽陵弦歌


二千年前,氣派的未央宮輝煌如日中天,樂府師李延年譜著曲兒,幽幽吟唱著:「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歌舞昇平包覆著一顆躍動的心,引出一段千古絕色的巧笑倩兮。

弦歌安在?那傾城又傾國的西漢女子又何在?

2009年盛夏,我推開南海路歷史博物館的大門,不意,竟掉進了一抹千年絕靨。

「微笑彩俑」是她今生的名,笑顏的主人無名,無言,無聲無息落入千年後的紅塵。蛾眉淡掃恰如一彎垂柳,芙蓉面,點絳唇,銀月勾魂眼,或掩紅袖玉手輕折,或婷婷玉立宛若仙人。她們是西漢景帝的陪葬女俑,在層層泥堆裡的長安古城沉睡了千年,破土而出,來到了繁華文明的台北城,身影款款重現人間。

以文景之治聞名天下的西漢景帝,死後之墓稱為陽陵,當時的觀念「事死如生」,一切陪葬品也依著繁華昌盛的現況陳設。我置身於移駐台北的陽陵,為探二千年前的陽陵堂奧,雙眼掃過成群可愛肥壯的豬羊,掃過裸身的俑兵,掃過雕刻著銘文的銅鏡,定定落在一張潔淨典雅的面容上。

在我眼前幾寸之境,西漢少女正身跪坐在台北城,以栩栩如生之姿笑看彼此,對望,千年之遙不過咫尺,屏氣凝神,這就是古老傳說中那讓全城人民瘋狂的西漢佳人笑靨!

弦歌的譜已佚,古調已沒,然那沉魚落雁的微笑果真讓人為之傾倒。這佳人歌啊,電影《十面埋伏》重新譜唱過,章子怡淺笑過,可都不及這陶塑的西漢女俑來得驚心動魄,來得驚為天人,原來,西漢的弦歌還真得配上西漢美女才迷人。

那一定是個和樂愛笑的時代,埋於陽陵底下的男俑女俑泰半掛著微笑。《史記》裡不斷記錄著漢景帝幾度大赦天下,數度釋放為他修築陽陵的將決犯及奴隸,以無為而治統御一方。當時的長安,泱泱大城,遠超過西方的羅馬規模,以仁心施予薄徭輕稅,人民的肩頭放下了重擔,在渭水河邊建立了一片安樂土。他們開始懂得唱歌,起先的樂府調還顯生澀,可他們的歌裡有了佳人,有了嫣然,有了美麗。

今日的台北城,邂逅著死亡的闃寂,敞徉著冥國的美夢,一如與漢景帝的心靈對話:「我有一個夢土,那裡的人都安然地笑著……」他們笑開了,以各種姿態。我也笑開了,初時以觀望之姿,後時也入了這片夢土,跟著一起瞇眼笑了。

死國一點也不沉重,恰如天邊的流星一閃,點亮了失怙的現代人。

我低吟著這首李延年的佳人歌詞,而那散佚的旋律呢?那悸動的音符呢?我寧願相信,這「微笑彩俑」又落人寰,或許是為了等候某一位樂師再譜上新曲,等候知音者,在台北城。 【聯合報╱洪鶴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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