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2日 星期日
沒有人知道/戀愛的天賦
對那些買不起很多書的人來說,「誠品書店」是一座清涼的圖書館,附贈免費的音樂、免費的演講,與生動的人物景觀。我曾經在女廁裡親眼目睹一個自備便當的女人,在洗手台吃完三明治,拿出小刀削水果,再將切丁的果肉填回洗淨的午餐盒,回到她習慣的角落,繼續讀她喜愛的小說。女人自備水果叉,渴了就仰頭,喝一口自備的茶水,一毛錢也不花。那篤定的神色,反倒令旁觀的我心虛起來。
又一天,我在「誠品」覓得一個桌位,比較《變形記》的兩種譯本。坐在我對面的漂亮男生,正在讀一本《英語字彙三千種》,專注地背著單字。右手邊,一個白髮蒼蒼的爺爺,交替讀著幾本理財工具書,在一張可憐兮兮的紙片上做筆記。左手邊,一個更勤快的女人,攤開厚厚的筆記本,抄寫書中的句子。
女人是帶著筆盒來的,盒子裡裝了十幾支色筆,似乎,她為自己的抄寫工作進行了嚴肅的分類:A種觀點以桃紅色抄寫,B種觀點以藍色抄寫,C種綠色,D種橘色……在她半透明的紅色筆盒之中,陳列了比彩虹更豐富的色「擇」。
女人的字很小、很工整,對筆下的字句彷彿帶著敬意,一邊抄寫一邊歪著腦袋思索著,時而喃喃吐出氣音,像是在複誦,又像在跟自己討論。那些在她手邊拖曳蔓延的書本,全是教女人如何「談戀愛」的;我看見她在筆記本中密密麻麻的小字裡,以「重點式」的大筆大畫寫下:做感情的女王,不做感情的女僕。
突然間我就傷感起來,覺得自己身邊弓著一個戒備的、戰鬥的、受傷的女人。並且不得不自問:戀愛是一門技術嗎?是可以經由努力學習而進步的嗎?
我想起波特萊爾,想起《巴黎的憂鬱》,我每重讀一次這本書,便要重新思索這個問題:激情(passion)作為一種「為愛與信念受苦的意志」,究竟是人性還是特權?「激情」是某種內建於人性的普遍裝置,還是上帝特許給少數人的禮物?
同理,愛情會不會是神選的、神給的、只歸特定人的、難得的「天賦」?
我們崇拜激情,追求轟轟烈烈的愛情,鼓勵最高最遠的夢想,並且將這些視作人人應得的幸福,得不到就強求,就感到苦,苦等一個「對的人」,一份可以拿來炫耀的才華或成就,憎恨身為人的平庸。
也許,只有那些真正懂得愛的人,真正拿自己的才華見證了平庸的人,才願意相信,這些東西是天賦的禮物,可遇而不可求,就像雨後的彩虹。 【文-聯合報╱胡淑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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