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遠方

我們，哪裡萌生出那麼多話語。有的是不經意微微碰觸，數不清眼神交會的剎那，以及暴雨忽起罩在小飛俠雨衣裡那悶熱且交雜彼此體味的瞬間……

一個夢，醒來之後，回憶開始清晰。

不斷回想起青春舊日，以為變得模糊的影子，存在於生命中的破碎線索，迢遙入夢。想起彼日，我們清純無比交換藏書和收集一大鞋盒的卡片，央著對方出借所有小說。收藏和情感是如此難以比擬，但我們還是笑著交換了所有。

你是第一個說要帶我到遠方的男孩。

你發現我喜歡到海口看船，相識以後，有時開車或雙乘機車，幾乎每次見面都一路吹風吃沙穿越過港隧道到沙洲的海灘看海。我想你始終知道，我想看見的遠方是什麼，雖然倔強的我什麼也沒說。

友誼是從一部電影開始的，那時一起看過許多國片，卻都遺忘了。只記得片名《菜刀與四個朋友》。本來約好連你我在內四個朋友一起去看，不知為何最後只剩我們全程看完清新勵志的影片，還順便逛了當時還熱鬧的地下街唱片行和書店。

那一天自己送信給我的你，再三交代「回家再看，現在不要看喔」。

留下疑惑的我，望著你騎車離去的背影。我怎會乖順聽從，自是你轉身離去，三兩下即撕開信封，看著其中兩句：「想和妳成為比朋友更要好的朋友，那是指女朋友喔。」我故作鎮定將信紙摺疊好放回信封，跨上小綿羊往回家路上行去，一路上只感覺你細小的字跡在腦海裡飛舞。

是喜歡的感覺啊。一個180公分的男生喜歡我呢！身軀矮小的我，對高個子有莫名的親切感，那身軀彷彿得以倚靠的大樹，站在樹下仰望著天空，熱烈的光線自有大手遮蔭，下雨了，在寬厚的包覆下也不致濕淋。

我瞇起眼，加快了油門，風從兩頰飛掠，舒適而愜意。在那乾燥的夏天，一切好像都快被蒸發的夏季尾巴，收到你的告白，讓我暫時遺忘了父母棄我而去的悲傷。

但，我還是拒絕了你。我始終不相信永恆，我的父母不就是這麼一回事，曾經為了愛遠走高飛的兩人，各自都有另一個家，他們偉大的愛情最後只留下我一人來見證。看過愛情的模樣，那短暫如煙花的美麗，燃燒一次，也就夠了。

你寫來的信，十幾年前早已付之一炬，摺成紙結的信、帶香水味的信紙、編好號碼的信封都化為烏有。在火中燃燒著字句，不成熟的青春以及情感，烈焰青煙頓時直上雲霄。昔日的地下街也被一把火燒個精光，被填平成為河岸景觀之一，我們萌芽的情愫如今僅存墳塚，一個寫滿愛情記憶的山頭，不留石碑刻文。

「寫信告訴我，今天海是什麼顏色？」〈聽海〉這首歌曾勾起被焚毀的記憶，那時我們不去海灘，也在最靠近海的道路迎風奔馳，騎著機車一次一次穿過海底隧道去到夜的海邊竟夜長坐。

我們，哪裡萌生出那麼多話語。有的是不經意微微碰觸，數不清眼神交會的剎那，以及暴雨忽起罩在小飛俠雨衣裡那悶熱且交雜彼此體味的瞬間。在摩托車座上狹窄的空間，罩在尼龍雨披裡的兩人，聽見你在雨中大聲唱歌，聲音從你寬厚的背傳至我的耳，聽不清聽不清，我只聽見自己的怦怦心音。

留下的還有音樂，沙啞的嗓音。每次你學會新歌曲，總是想讓我第一個聽見。有一晚夜已深，你在電話中興奮的要我聽聽剛寫好的簡譜，於是你邊彈鋼琴邊唱〈張三的歌〉：「我要帶你到處去飛翔，走遍世界各地去觀賞，沒有煩惱、沒有那悲傷，自由自在心情多開朗。」

那是遠方，你不要這樣承諾一個女生，那時你的話讓我感到好虛幻。

一日，趁著家中無人，初次帶我到你家，記得四層樓的獨棟建築，加起來有兩百多坪，於我而言像迷宮。你打開好多房間，書房臥房客房小客廳大客廳中餐廳西餐廳麻將間佛室……最後來到你的房間，房間裡有台雪白的史坦威鋼琴和兩面落地大書架。

我貪婪地翻閱藏書，高大的你在我身後，幾乎感受到溫熱的鼻息逐漸逼近。你只是輕輕用琴譜碰了我的肩頭，微笑說：「要借什麼書都行。但是，現在想聽妳彈琴，在這裡。」

你要求我彈奏剛學會的〈綠袖子〉，輕鬆躺在臥鋪上雙手擺在腦後的你，看著我。明知道兩個故作鎮定的人心中都轉著不同的念頭，還要裝作不在乎，忽然我覺得很好笑。

伸手打開三角琴的琴蓋，我怯怯地摸著冰冷的琴鍵，你就在我身後，這麼近的距離，原本歡愉的弧度卻消失了。〈綠袖子〉最後一個音落下時，憂愁的旋律預言了我們的結局。我知道，我們再也很難和以前一樣去看海唱歌。

自從你自己當郵差那日起，你說不做女朋友也沒關係，「我們還是當最好的朋友，可以吧。」於是，微微發酵的愛情尚未轉化成華麗的味覺，我們又回到原點。愛情的原點，因為河川一直存在，兩旁有簡約風格的觀光飯店、電影故事館，我們散步走過的人行道，以及地下街上公園的某個部分，隨著河道蜿蜒到了現在。

這河水不再有難聞的氣味了呢，我移動到島嶼北方，你在北半球龐大的家業中輾轉，更遠的遠方，你抵達了。

本來我以為空蕩蕩的一片荒蕪過去，剩下回憶還是真的。

在很久的以後，聽到了五月天樂團唱著：「那陽光／碎裂在熟悉場景／好安靜／一個人／能背多少的往事／真不輕。」

我也好想要有時光機，傾盡所有意識也無法抵達之處，時光機一定去過，我只能心裡呼喚它。在愛情開始的時刻。

【聯合報╱凌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