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1日 星期日

★ 一本耐讀的奇書


寫作老手柏楊八十九歲自人生舞台謝幕,他一生出版了多少書、每一部著作又印過多少種版本,很少人說得清楚,連他本人也茫茫然沒辦法給答案。若開一張「當代作家出書排行榜」,論「著作等身」,柏楊穩是名列前茅。很少作家能寫這麼多不同文類的書,有本領「不斷生產」暢銷書更寥寥無幾,同一本書在不同時代還游走多家出版社歷久彌新。

柏楊在文名正盛的1968年被國民黨抓進監牢,1970年代人在牢房裡,給查禁的各書如《異域》,正版盜版在鐵窗外聯手狂銷。1980年代《醜陋的中國人》不但台灣狂銷,更跨海流進大陸,因中共查禁讓地下盜版燒到不行。柏楊一生闖蕩出各種傳奇,從著作的起起落落「出生入死」,正版盜版「打成一團」,也是絕無僅有的出版傳奇。


郭衣洞小說十年

柏楊當上作家純屬偶然 。1949年來台後才動了寫作念頭,他第一部作品是應徵國民黨文藝獎金,得了大獎的長篇反共小說《蝗蟲東南飛》。來台第一個十年,是他一生的「小說時期」。這期間「柏楊」尚未誕生,有的只是活躍於主流文壇的小說家「郭衣洞」。1950年代十年成果,最容易從他出獄後自己重編、1977年星光版「郭衣洞小說全集」看出來。

全集八冊都是小說,題材風格卻大不相同。除有以東北俄軍為題材的反共小說,也有借古諷今的諷刺小說如《古國怪遇記》(原名《雲遊記》,1965);更有想像力天馬行空的童話小說,如借取希臘神話的《天涯故事》(原名《周彼得的故事》,1957)。他還寫過兩部長篇文藝愛情小說,一是廣播小說《曠野》(1961),另是海洋背景的《莎羅冷》(1962)。還有許多短篇描寫戰後流離於台灣社會邊緣的大陸知識分子,初來島嶼孑然一身,失鄉失業窮愁潦倒,是揭露黑暗的社會寫實小說。


柏楊雜文猛撞醬缸

「郭衣洞小說」時期隨他離開救國團工作結束。一場驚天動地的戀愛,他願意為愛人放棄一切,包括穩定的工作、房子妻子孩子。他光著雙手與愛人倪明華從頭開始新生活,進入《自立晚報》,開始寫專欄,才有1960年代家喻戶曉的雜文作家柏楊,和他發明的「三作牌」、「醬缸文化」等新鮮名詞。

方塊雜文先在報紙副刊天天亮相,「倚夢閒話」而後「西窗隨筆」,讀者眾多。1961年柏楊乾脆自己成立一家平原出版社,將專欄結集出書:《怪馬集》、《聖人集》、《立正集》,三字書名十集「閒話」大賣,繼而五字書名隨筆:《道貌岸然集》、《前仰後合集》、《鬼話連篇集》第二批十種同樣佔據書市,讓柏楊晉升當時文壇少數的有車階級。表面看,柏楊寫的是嘻笑怒罵方塊短文,若將二十本雜文集合探討內容與主題,便知這些文章並非《心血來潮集》,而是《聞過則怒集》。

面對主政的國民黨,面對它提倡的「復興中華文化」,寫雜文的柏楊成了一隻「猛撞醬缸的蟲兒」。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早起的蟲兒」被鳥吃,猛撞醬缸的蟲兒進了國民黨大牢,寫反共小說的作家變成共產黨同路人。我們總以為專欄雜文針對一時一事發言,事過境遷便失去讀者。柏楊雜文的傳奇之一是:這批老書歷經平原、星光、躍昇、遠流各出版社接續推新版,夾雜盜印,書名一換二換,至今竟從未斷版。 


鄧克保《異域》孤軍血淚

一般多以為「大力水手事件」是柏楊入獄緣由。這只是臨時找來做引爆點而已,重點是他先前發表的異議文章,以及書暢銷的招搖與招忌。不只雜文暢銷,柏楊化身「鄧克保」為泰緬邊區的孤軍發聲,更觸動軍方將領的神經。1961年〈血戰異域十一年〉在報上連載,不是登在文學副刊,而是以紀實報導形式刊在《自立晚報》社會版。寫國民黨軍隊1949年自大陸撤退,一支潰散的孤軍在雲南緬甸邊區叢林,建起游擊隊基地的血淚故事。文章發表時即聲明「鄧克保」是「化名」,理由是他「還要回到游擊區」去。新聞版面言之鑿鑿不容質疑,報社收到讀者雪片般飛來的慰問信與捐款。

出書時更名《異域》,內容更完整,細細鋪陳這群且敗且戰的孤軍,出生入死仍不免壯烈成仁的經過。自雲南撤退後,一半孤軍死於毒蚊瘧疾,一半死於緬軍或共軍的追擊。文中出現「數萬大軍面對著滾滾江水,哭聲震動山野」畫面;孤軍走投無路時高喊:「啊,祖國,你在哪裡!」《異域》的出現,既表達著一群被國家所棄,明知不可為而為的孤軍、孤臣、孤兒的心聲,也洗滌、排遣了廣大逃難者的悲懷。這部賺人熱淚的小說,令百萬逃難來台的新難民都感同身受,無怪能在社會風氣封閉的1960、70年代,創下台灣出版史至今難以突破的暢銷紀錄。 

《異域》常被當成報導文學,後續柏楊真正走訪才寫成《金三角‧邊區‧荒城》,1982年由時報出版。柏楊以紀實報導引起社會關注,還有一例是替罹患魚鱗癬症的馬來西亞華人張四妹呼籲,出版《穿山甲人》,成功促成她來台就醫。文人手中一枝筆,柏楊身上充分看見這枝筆的影響力。


獄中史著與《資治通鑑》

柏楊寫文學,也寫歷史。綠島九年牢獄,他蹲在牆角編完《中國歷史年表》,寫完《中國人史綱》。這部大書上下兩冊九百多頁,他出獄後於1979年出版。作者拋棄傳統「成則帝王,敗者盜寇」的史觀,站在「人民第一人權至上」的角度敘述歷史,用西元紀年,各朝各代的面目脈絡清楚,便於一般大眾閱讀,一年內即印了七版。

後續遠流出版白話翻譯「柏楊版資治通鑑」,仿雜誌每月一冊的出版創意,第一冊《戰國時代》即獲選1983年「金石堂年度最具影響力的書」,每月銷售萬餘冊。行銷金頭腦詹宏志用「中國權力遊戲的教科書」打廣告,吸引大批少讀歷史書的工商企業頭家訂購,熱銷連柏楊也深感意外。柏楊的歷史寫作很少受史學家或學術界的青眼,覺得他不脫一般常識性的歷史教訓。但他從知識分子「說真話」的角度,讓史學通俗化、歷史知識普及化,從而推動人權觀念,可說將寫作者的社會功能發揮到淋漓盡致。柏楊一貫將他相信的道理身體力行,七十五高齡創立「國際特赦組織中華民國總會」,推動建立「綠島垂淚碑」鼓吹人權觀念。

柏楊出過許多書:入獄前是小說與雜文,出獄後有七十餘冊白話本《資治通鑑》以及演講稿結集的《醜陋的中國人》。他和歷史的聯繫除了「通俗化史學」,還包括他1966年自費編印戰後第一本《中國文藝年鑑》,為今日文壇保留第一手文藝資料。蓋棺論定,其實柏楊自己真是一本耐讀也值得細讀的奇書。


【聯合報╱應鳳凰(台北教育大學台文所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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