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22日 星期五

○╮ 麵攤


自小我便是個安靜的孩子,怯於開口,很大了才敢一個人進餐館點東西吃。排隊之前,我會先在一旁仔細研究菜單,數數錢包裡的數目夠不夠,「一個日式照燒雞腿堡,一份金黃薯條,還有一杯香草奶昔」,自行在心中默念三遍,深怕正式上場時,帶不夠錢,或是點餐出了差錯。不同於我的友伴,我十分羞於多要一包番茄醬,或是囑咐不要加酸黃瓜等等額外的要求。身為一個在都市中長大的孩子,親戚四散,沒了學習社交的機會。習慣去便利商店、超級市場,不必開口,甚至不用交會一個眼神,就可以完成一次低接觸的交易。往後在速食店,我點1號餐、2號餐的機率,遠遠大於「一個日式照燒雞腿堡,一份金黃薯條,還有一杯香草奶昔」,我將繞口令似的台詞化為概括的數字,再沒有練習開口的場所,益發沉默寡言了起來。

在速食店、快餐店之外,有時候我錯過吃飯時間,街角巷口還亮著燈的就剩下麵攤。

麵攤,此種無論城市或鄉鎮,皆隨處可見,最尋常不過的吃食,卻往往令我恐懼。

因其無明確菜單,令我無所適從,不知從何點起。或許所售的不出幾樣:陽春麵、炸醬麵、麻醬麵、餛飩麵。來到麵攤,不言自明。每個拉開凳子坐下的,都像是天天光顧,熟門熟路,麵照常,伸頭望望「黑白切」的玻璃櫃裡還剩下什麼,花枝還有,這個時令最新鮮,汆燙一盤來吧。

因其無價目表,令我忐忑不已。麵攤的陷阱在於名副其實的「黑白切」,價錢並不白紙黑字寫個清楚,黑白切,多少錢也由人黑白講。玻璃櫃裡擺放的,一整條碩大無比的舌頭,幾片豬耳朵,不知部位的肉塊(例如肝連),肢解的內臟,繁複扭結的體內網絡攤在面前,腸有大、小,粗、細,還分粉、脆,講究一點,下水汆燙過後,再加蔥、薑絲,淋上醬油,端上來薄薄覆滿一盤,價錢可抵上一碗麵,綽綽有餘。光是豆乾,也有多種花樣:大豆乾、小豆乾、花乾、豆皮、百頁豆腐,還加上海帶、魷魚、鯊魚煙,路上走的,水裡游的,參差錯落於小小一樽玻璃櫃中,麵攤的重頭戲莫過於此。單吃一碗麵總覺得少了什麼,總要切上幾片豆乾,偶有餘裕便來幾碟肝腸,稍加點綴。此樣切一點,別樣再切一點,每一點都不多,湊合起來自有一種豐盛。不為填飽肚子,所求的,大概就是在街邊巷口安然落坐,吃一碗麵、喝一碗湯的閒情逸致。

與快餐店的酥炸排骨相較,煮麵的蒸氣帶有一種素樸的質感,下一簍麵,白霧撲來,那氣味令人安穩靜定,不若大火快炒般張揚浮誇。煮麵的味道,於我而言,也是母親的氣味。想起從前熬夜K書,母親總會下一碗麵,摘來幾根青菜,一顆白水煮蛋,深夜最不驚擾人的「努力加餐飯」,盡在不言中。

來到麵攤,我喜歡細細端詳,每一個攤車上彷彿都有無盡法寶,像卓別林默劇中稀奇古怪的小機關,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伸手可及之處,碗有大、中、小,麵有寬、細、家常、粄條、冬粉、米粉,加辣與否,加榨菜與否,多種排列組合,還需講究快、狠、準,最忌慢了手腳把麵煮爛。掀起暗門,底下湯鍋有豬大骨熬的清湯,有黃牛燜燉的肉湯,相襯成一紅白太極,每個攤前煮麵的都像是武林高手,懷著俐落身手,大隱於市。前線金戈鐵馬,充滿煙硝味,在大後方,會看見另一番補給景象,通常是稍稍得閑的老闆娘,前頭擺了一疊切好四四方方的薄皮,一大碗菜肉香油混合的內餡。得空時便快手包餃子,纖纖蓮花指,輕輕一捻就生出一朵雲吞,頃刻,便如小堆白銀似的。

值得仔細端詳的,還有桌上瓶瓶罐罐的獨門醬料,不可小覷,往往是最不起眼的麵攤,對於提味特別講究。辣椒有花蓮鳳林剝皮,溫州老虎,或者奇辣無比的泰國小青椒。醋分黑白,白醋蘸水餃,鎮江烏醋配傻瓜乾麵剛好。桌上的餐具亦有可觀之處,民風不古,筷筒裡多換成免洗筷,遂有怪現象之一,每張小桌上都有一根鐵釘,好讓竹筷外層的塑膠薄膜穿刺而入。友人曾打趣說,此項陽春發明如果到了香港,必然成為黑社會電影中,在茶餐廳、大排檔,古惑仔可隨地取材的凶器。怪現象之二,偶爾得閑的老闆娘不是包餃子,就是在碟子上猛套塑膠袋。每碟小菜,上頭能套上七、八個塑膠袋。每用完一次,無須過水洗淨,只要脫去一層即可。筷子用過即丟,碟盤用過即剝去一層塑膠袋,再難看到曲著身的婦人,低頭賣力洗碗的場景(儘管從前總有洗不乾淨的疑慮)。盛熱湯的湯碗是我的最後一道防線,如見麵攤連湯碗都用起保麗龍,我必定掉頭就走。

值得一看的還有麵攤的顧客,若是個外國人,都說了點菜是門檻,不免要敬畏三分。若是年輕男女,那麼大概不是初交往的熱戀期,街頭巷尾的小麵攤,昭示激情已過,兩人終於也走入家常,歲月靜好。少見青少年,他們多半去了麥當勞。多見中、老年人,陽春麵加滷蛋是昔時的奢侈,一再回味多好。用餐時刻少見人聲鼎沸的景象,麵攤的顧客不喜趁熱鬧,有時午餐吃得早,餓得也早,下午三點的空檔來一碗麵正好。也有一些加班遲歸的上班族,領帶鬆了,妝也褪了,盡顯疲態,在暗淡街燈下吃一碗麵,會覺得與他們此時的落拓氣質十分合襯。

侯孝賢電影《最好的時光》的第一段「青春夢」,好不容易等到放假的阿兵哥,追尋昔日的撞球間西施,一路從旗津追到虎尾,好不容易追到伊人,馬上就要收假回部隊。此時互有好感的兩人能做的,無非就是一同去了麵攤,從男孩的湯裡舀出一顆貢丸,分給女孩,手未曾牽起,情意盡在湯湯水水中。或者是王家衛的電影《春光乍洩》,片尾來到阿根廷的最南端,南方之南,世界邊陲插上的一根燈塔,無人之境的最後一瞥,故事並不停留在這空靈蕭索,下一場,拉到北半球的台北,遼寧街夜市的一家麵攤,從世界邊緣北返的梁朝偉坐下來,叫了一碗麵吃。他終於領悟,浪跡天涯的前提是有個家可以回去,巷口麵攤的燈還亮著,家,亦在不遠處。

【聯合報╱房慧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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