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14日 星期四

○ 也是一種送行(上)


這天我隨便洗個臉,套了外套布鞋,拎了簡單的袋子就同愛德華走出旅館,往鎮上去。一千五百多公尺的高度,入晚寒冷,白日陽光出來高溫升高,很快的外套就脫了。

走了十五分鐘,進入古都內部,小巷尚未觀光化,觀光化的區域都在市區,有一些男人蹲在地上織著衣服或是賣著乾果蔬菜的小販很多,步調緩慢。我走著走著,才發現愛德華要帶我去的地方是一家醫院。

我又沒發燒?我說。

妳發燒啦,得了愛情的熱病。他笑說。

愛德華是醫生,來古都的義務醫生,遇到我時剛好是他的志工服務時間結束,他正閒著,打算開始四處旅行。

我一直以為你是背包客,不知道你是來此服務的醫生。

妳不知道我的東西還多著呢,因為這些時日妳都陷落在自己的故事裡,所以就看不見我的故事了,他說。

我笑著點頭稱是,他的故事消失在我的故事裡了。

意識到往醫院時,我嚇一跳,發現了古都現代化的另一面,頗具規模的現代化醫院,裡面走動著許多像愛德華一樣的西方醫生,他們做著無國界的醫療服務。愛德華說,我們都是來自歐美的義務醫生,來此短暫停留一到三個月不等,教導當地護理人員一些醫療技術等。來到這裡的年輕醫生,還可以把這裡的服務轉為學校日後的實習分數,同時他們也增加了世界的見聞。

還是有為學分考慮,並非全然的慈悲。

愛德華點頭,我的慈悲和妳一樣,都是有所目的,他反射我一槍。

是啊,難道我就是慈悲的?恐怕我更邪惡吧。

也不至於,我想是因為愛心,才讓我們學著像神看人那樣地看著別人。

這是一句優美的話。我問他,你不是應該說說你自己?在聽了我說了那麼多的陳年舊事與生死邂逅後?

妳真心想聽?小心心理學家說的,當男人一談起往事,尤其是童年的傷害經驗時,就會把女人的母性給勾招出來。

愛德華認真一問,我倒有點遲疑了。但旋即想,故事就是故事,難道我會被迷魅了什麼?我這樣的人怎麼會怕聽故事?

愛德華說的其實也不是故事,他只說了他來古都半年的經歷而已。

愛德華並非實習醫生,原來他是這群實習醫生的指導老師,可說是醫生中的醫生,他說他一生見的死亡很多很多,所以他很疲憊。關乎他的愛,不只是別離,而是更多的愛,生鏽了。

我們一出生,就拖帶著一長串歷史。而歷史,從來沒有乾淨過。每個人都是我們的發黃檔案。身體是檔案,病歷也是檔案,連故事和愛情都是。愛德華點燃起旅館的火炭和油燈,泡了一壺熱茶給我。

我說,你的愛呢?

他說,說故事危險,是因為聽者的自我遐想;談愛情危險,卻因為看到的總是自己。

他不說愛,說的是他來這裡曾經參加一個禪修營隊的事:

兩個月前,愛德華離開了一間十分知名的國際禪修營。說是打禪七,但他在山上枯坐七天,就是海枯石爛了,也沒有打破妄念,不到第七天,他就知道再坐下去只是浪費時間,他摸黑下了山。心想山岩沉默,它們動也不動,個個可都比我還會打坐。

在下山的路途上,有些孔雀身影在他的腳邊遊蕩,他看著孔雀羽翼如此豔麗,其羽色卻是因為吃毒才有的斑斕,孔雀因吃毒來餵養美麗卻也付出代價,孔雀的聲音是極其難聽。頓時他感到自己和一群都市人在所謂的靈修中心裡,和孔雀沒兩樣。

我們一邊渴望求取心靈的修復與平靜,但一方面卻不求自身的改變,我們只是被餵了看不見的靈藥「毒」罷了,這也是另一種人性巧立名目之舉。一切還不是人性在搞鬼啊。那時我一路叨叨自語,說來這也是為了安撫自己,並非真正的了悟,只是包裝成靈性修行的布爾喬亞做作姿態。他呷了口熱茶說著。

在一路下山的路途中,月色明晰,他說影子一路跟隨在前,他突然想到一個無聊的問題,沒有光就無影子的一念頓起時,他忽然擊額大喊原來原來!明白七不是指七天,七是指人的第七意識。一想到這裡,就更明白沒有留至七天與否的問題了。他要到下一站去,問題是我不知道下一站是哪裡,只是至少明白他不屬於這個禪修營。

結緣的法師在白天時曾對他說無論如何要堅持到最後的第七天,好繼續打下一個禪七,他搖頭拒絕。但他們卻堅持沒有開悟者不能下山。

誰能證明我開不開悟?他問。

大殿無語。

因為不讓人離開,他只好半夜竟像是逃犯似的,躡手躡腳地趁著月光徒步離開了位在半山腰的國際靈修營隊。

不就是為了丟掉這些東西才來的嗎?你還要這些東西做什麼?我自問我體內的這個人,一思即此,心一橫就走了。然後還是安安分分地找了家醫院服務,畢竟生活才是真正的踏實之處,所以妳也才能遇見我。

你不再去參加靈修營?

嗯,不了,我終於明白醫院就是我的靈修之地,這就是人間的生死場。我跑去山上繳很多錢只是為了看破無常,很可笑吧。愛德華摸摸我的頭,表面說的是自己,卻好像在暗指我似的。

愛德華說的經歷十分靠近我的東方,我聽著聽著,逐漸地好像也跟著他明白了些什麼,一時有所感卻又難以言詮。

我說如果說有這一世是由前一世所決定的,那麼前一世又是由另一個前一世所決定的,一個又一個前世,這樣如何終結?人會變成鬼,變成蚊子,變成一棵樹……

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妳問的是涅盤吧?

我點頭。

涅盤是一個優美的字詞,我看過一篇文字說,當我們的所作所為不再留下影子時,我們就抵達涅盤了。

但問題是我們的所作所為其業力如影隨形。

對,所以邏輯說來就是不能有業力,必須終止業力茁壯。當我們抵達涅盤時,就連影子也沒有了。我們不再留下足跡,一切都淨空。

那麼所有的感情與生活就顯得微乎其微,微不足道了。

對,無可記憶,無可留戀。

說來容易啊,我想。

隔天,愛德華同我前往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地之一,至古國有恆河之稱的巴格瑪堤河,這條河周遭是永遠的忙碌之地,通向往生之路依然不分季節地壅塞,所有的亡者來此進行最後的人間儀式。

愛德華說,死亡就是曾經活過,活過才有死亡。

那麼是否也可以說,愛情就是曾經愛過,愛過才能悲過。我冥思著。

愛德華說希達多王子早就體悟到前世今生是他想要從中覺醒的一個惡夢,於是得終止輪迴,所以他降世時才說,這是我最後一次降生。 【聯合報╱鍾文音 * 圖/陳裕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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