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7日 星期四

觀世音


很偶然地,我發現了那尊木雕觀音聖像。

那是一家很不起眼的骨董店,隱藏在一個紛亂的菜市場旁邊,隔鄰賣自助餐的攤子,招來了嚶嚶嗡嗡的蒼蠅和逡巡不去的野狗。人行道上,堆著幾個用巨大樹根雕成的擺設:線條稚拙的蒼鷹、僵硬的馬和比例不太相稱的人物。狹長的店面顯得很陰暗,玻璃櫃裡陳列著一些斑駁的古錢、晶瑩的玉環和瑪瑙;地上、架上,擁擠而凌亂地放滿了新舊雕像:表情生動的石灣公仔、執持筆和斗的魁星、和藹慈祥的布袋和尚等。一個瘦小的老人,穿著米色對襟的中國裝,坐在一張原木雕就的矮桌旁,悠閒地品嘗老人茶。

像一道光緊緊攝住我。那尊木雕觀音,比人還要高一些,莊嚴古樸地站在蓮台上,佛身的彩繪有些已剝落,但容顏依然保持得完整光潤,那似是沒有任何寓意的神情,不像一般寺宇或畫像中的慈航觀音,流露出溫煦的拈花微笑;也不像宋朝的千年木雕觀音,很流暢地表現出怡然無住的自在。

就是菩薩毫無寓意的容顏,使我們摒住了呼吸,默默地瞻仰。祂手拈蓮華,遺世而獨立,四周的凌亂、陰暗、擁擠,把祂襯托得更尊貴、更超然。凝視良久,心裡的紛亂與煩囂,彷彿漸漸地平靜安寧,融入一種明淨如鏡的意境裡。

不知不覺地,我們常常繞道那小小的骨董店前,為的就是瞻望那觀音聖容。

漫天的陰霾,淅瀝不停地連下好幾天雨,夏季的黃昏,宛如潮濕而窒悶的泥沼。父母家人都遠在北京,家,變得空寂而清冷,那天晚上,我的情緒突然陷入低潮,痛楚從剛動過手術的牙床中擴散開來,孤獨與寂寞如一面綿綿密密的網,無聲無息地撒向我。單調的雨聲,窒悶、痛楚、煩躁……形成看不見也摸不著卻又具體存在的夢魘,我彷彿墜入一個無助、暗冥的深崖裡。

我渴盼些微得以攀扶的寧靜。

於是,我想去親近那尊木雕觀音,一如有時想去看山、看雲與看海。

雨,仍然淅淅瀝瀝地一陣大一陣小。空氣很混濁,濃郁的花香,水溝升上來的腐臭氣息,和遠處工廠飄過來的廢氣錯綜交纏。我打起一把黑傘,路燈在雨中泛著冷綠的光暈。

馬路靜寂得有點淒涼。偶爾一輛機車馳過,飛濺一大片黑褐色的泥漿;空蕩蕩的市場,如同黑暗、深不可測的洞穴;人行道上零星地擺著幾個水果攤子,濛濛的雨,濛濛的燈光,一切都顯得遙遠而不真實。

骨董店前,那從樹根中剜刻出來的巨鷹,展開僵硬的翅膀;亟欲奔騰的馬和顯得怪異的人物,向夜空伸張著沒有生命的軀體。我站在它們所投下的龐大陰影裡,黑傘仍點點滴滴垂下珠簾。

店裡燈光很黯淡,平日看起來凌亂、擁擠的一切,都已被幽暗所包容,隱沒進一片深沉之海裡。而那尊菩薩,卻以遺世獨立之姿,自幽深之海中浮升起來,慈容流泛出一種淡泊、神祕的光采。祂仍是那樣沒有憂悲喜樂、沒有寓意地俯視著凡塵。我像一個荒野中踽踽獨行的歸人,以祈盼渴求之心瞻仰那莊嚴寧靜的聖顏。

在光和影的遊移中,菩薩的面容籠上一層流動的雲霧,隱約間,似有還無的微笑如梵音清傳,很柔和很溫暖地撫慰我紛亂無助的心緒。

我震顫了一下,突然心中若有所悟。眼前的慈容逐漸擴展,成為一座雄偉的山,那微妙端嚴的容顏,在雲環霧繞中,映照夕陽的餘暉,放射燦爛的光華。

「人面石」,是霍桑小說中描述的情境:幾塊巨大的岩石,在聳峻入雲的峭壁上,堆疊成一座碩大無朋的人面。當山嵐霧靄從山谷中冉冉升起,夕陽把整片山籠上了金光,透過迷濛的金色霧靄,那巨大而莊嚴的人面若隱若現,彷彿是山之巨神,氣勢懾人地俯瞰人間,眉宇流泛著眩目的光暈。

山下小村落中的一個孩子,每天以崇敬的心,仰視這如神將般的巨石,隨著他的成長,這莊嚴的神情漸漸融進他的生命中,他的心胸豁達開闊,思想也蛻變得深廣而睿智。或許是陽光、雲氣的折射,有時,他看到巨神的嘴角隱現著一絲微笑,這融浴於金光萬道中的笑意,照亮了寰宇,也照亮了他的心靈,因此他的內心充滿了慈悲與仁愛。

雄偉的山,粗糙岩石堆疊塑成的山之巨神,這是西洋文學中一個虛構的故事;而我現在面對著的,是東方小小骨董店裡,一座仿古的木雕觀音,兩者之間,相隔著如此遙遠而迥異的時空,然而,竟在一剎那中交會融合,相疊成一幅光明祥和的慈顏。或許,人類心靈中本來就潛藏著某些共同的意象,一經觸發,即閃耀出相類的靈光。

我報以虔誠感恩的微笑。我只是薄地凡夫,像小說中無數瞻仰著人面石的凡人一般,未能臻於明鏡無台的境界,仍須憑藉外界的物象引導心緒,以求取內心的寧靜。而看似毫無寓意的菩薩容顏,正蘊含著無限的延展性,一如面對悠然自得的雲彩,及廣無涯際的瀚海。

懷著豁然清朗的喜悅,我從那些龐大的陰影中走出,再一次感到心靈明淨如鏡。 【聯合報╱道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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