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16日 星期四
江山勿留後人愁
作者按:《蔣介石日記》全檔自2006年在美國史丹福大學胡佛研究院公開以來,中外人士前往參讀研究者絡繹於途。但歷時五十八年的日記,卷帙浩繁,字數逾千萬,不僅短期無法盡窺全貌,且路途遙遠,亦非一般人可有閱覽之機會。故各方咸盼能早日出版,公開發行,以見證中國近代史的百年歷程。
蔣氏一生事業有兩項重大指標:一為1945年的抗日勝利,一為1949年的大陸陷共。前行政院長郝柏村就選定1945到1949這五年的日記,摘註外交和軍事之重要事項,一一加以評述,以明得失之經過、原因與影響。書成五大冊,題曰《蔣公日記──1945-1949‧郝柏村摘註》,原定在去年十二月由「天下文化」出版。但此時蔣家後人忽委託律師提版權問題,雖經各方人士協調,包括馬總統的「關切」,但終無結果,郝氏不得已把日記部分全部刪除,只保留他的註釋,存書一冊,改名《郝柏村解讀蔣公日記──1945-1949》,將於近日面世。至於中研院近史所全套日記的印行,就更遙遙無期了。
筆者曾有〈江山勿留後人愁〉一文,置於五卷本「郝註」書前。現在書皆不能發行,這篇小文在《聯副》刊出,也許能記錄「日記事件」中的一段波折,供後人參考。
已故史學家黎東方博士曾說:依我看來,80%的歷史都是不可靠的。但問題是,你若不讀歷史,就連那20%可靠的也不知道了。
歷史記載的正誤,當然不會是那麼整整齊齊的「二八開」,那只是黎先生的譬喻。但史書定有不實之處,否則就不必對歷史加以研究、考證、註釋,更不會有「盡信書不如無書」這樣的話了。
歷史書何故有錯?既為歷史,當然是過去的事。事情過去,由於各種原因,使原始資料不可盡得。撰史之人,或憑斷簡殘篇,或憑口耳傳聞,或憑個人記憶,寫下的歷史,自難免有失真之處。
那麼什麼是可信的原始資料呢?現代研究歷史的人多認為,當事人的日記最有價值。以近人來說,如台灣「聯經公司」出版的《胡適日記全集》十大冊,大陸「中華書局」刊印的《顧維鈞回憶錄》十三本,都極受重視。
胡、顧兩氏在近代中國學術界和外交界各有顯著地位,他們的日記都有重要的史料價值。然民國已經100年,要研究整個的民國史,自然不能不讀民國重要領導人蔣介石先生的日記。
蔣氏有寫日記的習慣,且極有恆心,自1915年寫到1972年,歷時五十八年(其中1924年已遺失),雖戎馬倥傯亦未嘗停筆。日記由蔣氏家族寄存於美國史丹福大學胡佛研究院,自2006年開始分階段對外開放,供研究者閱讀,中研院近史所現更計畫全套出版,一年一冊,約六十本。
蔣氏日記的公開,為深入理解二十世紀中國許多重大歷史事件指引了方向與途徑。以提倡「大歷史」著稱的史學家黃仁宇,早在十六年前就指出:蔣介石日記有極大的史料價值,姑不論他對民國的巨大影響,僅以其資料之雄偉與完整,已是世間難得,值得所有關心中國現代史的人拭目以待。
可惜在蔣先生日記公開之前,黃氏已經辭世。我們何其有幸,得有機會目睹這六十大冊的原始歷史材料。
但六十大冊,卷帙浩繁,一般人從何讀起?又有幾人能仔細讀完?不得已,我們只能選擇性地精讀。
蔣先生一生最重大的兩件事,一是領導八年抗日,獲得最後勝利,解脫不平等條約的束縛,使中華民國昂然立於強國之林;但不旋踵間,四百萬眾現代化裝備的國軍,卻為一百萬「小米加步槍」的共軍瓦解,蔣氏不得不將中央政府遷來台灣,而將億萬大陸百姓置於中共的專政統治之下。
何以至此?孰令致之?六十年來,無人能說得明白,使人信服。現在,郝柏村先生試圖抹去這段歷史所蒙上的那層迷霧,讓大家比較看得清楚。
國民政府失去大陸,有兩個關鍵點:在時間上,從1945年抗日勝利,到1949年共軍渡江;在原因上,是外交與軍事的雙重失策,予中共以可乘之機。
郝先生就拿蔣總統這五年的日記,擇外交和軍事的重大事件,摘要刊出,讓日記自己說話,看蔣總統當時對國家大政方針的考慮重點、決策過程,以及內部環境和外部情勢所交互發生的影響。庶幾讓後人對中國這次驚天動地的大變化,有所理解與省思。
做這件事,郝先生可能是最適當的人選。第一、他從一位二十六歲的青年軍官開始,親歷抗日勝利、大陸易手、金門砲戰、建設台灣,一直作到最高軍職的參謀總長、最高行政職務的行政院長,素對國家的外交、軍事有長期的觀察與研究;第二、從1965年到1971年,郝氏曾任蔣總統侍衛長六年,對蔣先生的領袖氣質、使命感、剛毅的性格、強烈的情緒等等人格特質,自有其獨特的感受。摘註他的日記,當然較一般人有不同的觀察與深入的理解。
不過,郝先生自知他不僅是註釋一本世紀人物的日記,而是參與一項修史的事業。四年的伏案書寫,他自認力求客觀與忠實。在最後的「總結」中,他不為尊者諱,不為親者諱,對蔣先生的功與過、成與敗,並列直書,讓後人在致力建國的過程中,懍於先人的教訓,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已故當代法國學者雷蒙,艾隆(Raymond Aron)曾說,後人論史有「後知之明」的方便,因為可就已知之「果」,推見未現之「因」。艾隆的話應無褒貶之意,歷史的作用本來就是如此,所謂「鑑往知來」,避免後來者再走錯路,再走冤枉路。
中國大陸正在「大國崛起」,且亦聲言要進行政治體制改革。台灣民主化也在矯正弊端,力求完善。兩岸若能求同存異,齊步邁向和平發展的大路,則中華民族正充滿希望。蔣先生的日記,無論正反方面,都可對建設一個未來的新中國有所幫助。
宋代女詞人李清照,晚年避金兵之亂於浙江金華,曾遊當地名勝「八詠樓」,有詩曰:「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後人愁。」字裡行間,滿懷家國慘變之痛,以及對時局的無奈。中國的未來,我們這一代人只要能找到真正的歷史軌跡,就有可能完成重建和復興的使命。我們應有志氣,不把江山留與後人愁。 【聯合報╱張作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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