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18日 星期五
參拜王羲之
連王羲之都得靠中日友好或中韓友好,為了現實的政治需要,才有一席棲身之地……
陰雨濛濛,山色有無中,我們一行人到達金庭觀的時候,是下午三點鐘。天色有點晦暗,遠近山巒罩在細雨朦朧之中,好像蒙上一層淒楚的紗巾,提醒我們前來參拜墓地的人,這是一代書聖青山埋骨之處。
金庭觀蓋得夠氣派,金字牌匾在雨中仍然鋥亮,耀發著新近髹漆的光芒。觀宇門庭整飭,屋甍高標,梁柱之間流露著威嚴肅穆,讓人聯想到西子湖畔的岳王廟。不過,四周卻闃無一人,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伴著散失在時間裡的記憶。我問帶我來參拜的朋友,怎麼在深山幽谷裡新建了這麼宏偉的寺觀,卻沒人呢?
朋友是嵊州本地人,聽說我到嵊州調查一個流傳了八百年的清風娘娘傳說,就慫恿我多留一天,見識一下更重要的文化史跡。他說,謝靈運在這裡住過的,還經常在剡溪一帶垂釣,現在還能找到他釣魚的石磯,連他修築的別墅也有殘存的柱礎可尋。王羲之的遺跡更明確了,他退隱之後就搬到此地,終老於斯,墓地就在金庭鎮的瀑布山,風景秀麗,一定要去拜訪。
書聖埋骨之地,能不參拜嗎?於是,我就跟著他來了。他不但說服我前來,還請出他年近九十歲的舅舅,以及地方電視台專門製作鄉邦風土文化的專家同行。我後來才知道,老人家原來是地方誌的專家,對鄉邦文獻瞭如指掌,尤其熟知地方傳說。老人身體健朗,耳不聾,眼不花,說起話來滔滔不絕,聲若洪鐘,可惜一口地方土話,十成中我最多聽懂兩成,還得朋友給我作翻譯。有趣的是,他講起童年往事,講起抗戰前後的地方掌故,娓娓談來,好像昨天才發生的一樣。
重建金庭觀的前因後果,老人家很清楚。金庭觀是王羲之退隱後選擇的居所,終老之後,就葬在後面的瀑布山。觀後有個小村子,是歷代守墓人的住處,世代相傳,照料這片屋舍與山後的墓園,修葺重建,承襲了一千多年,一直延續到近代。文革期間破四舊,把道觀當封建迷信給砸爛了。後來不斷有日本及韓國書道團體要來朝聖,政府認識到王羲之敦睦邦交的重要性,重建了金庭觀,規畫了好幾進氣勢恢宏的院落,作為見證中日及中韓友好的活動場所。現在每年都有固定的節慶,讓日本人與韓國人前來舉辦書法大會,熱鬧非凡。平常則冷冷清清,沒有什麼中國人前來。聽了不禁感慨不已,連王羲之都得靠中日友好或中韓友好,為了現實的政治需要,才有一席棲身之地,真是情何以堪。
循著蜿蜒的鵝卵石小徑,我們穿過一片蒼鬱的林木,到了王羲之墓前。眼前是一座單檐挑角石亭,亭中立著一塊石碑,上書「晉王右軍墓」,看看年代,是明弘治年間書丹,迄今有六百年了。碑亭後面是個環狀石砌的墓塚,雜草叢生。老人說,墓是80年代新修的,只有那塊墓碑是真的古蹟,其餘都是假骨董。他指著碑亭的右側前方,說本來有個古老的碑亭,文革期間給拆毀了,也許是本地的不肖人士看中了石料,拆去建房築牆,也未可知。那塊明碑能夠留存下來,倒是王家子孫有心,偷偷移走埋在地下,改革開放之後再拿出來的。我說,那個碑亭看起來有些年歲,應該也是舊物吧?
老人一聽,興奮起來,指手畫腳,大聲發起議論。我只聽出他在說,什麼河邊的貞節牌坊,寡婦的帽子,沒聽懂。朋友趕緊翻譯,說這個碑亭與王羲之絲毫無關,原來是靠著河邊的一座貞節牌坊。重建王羲之墓,只有墓碑,沒有碑亭,政府給的經費不夠,無法鳩工重建碑亭,就有人建議把貞節牌坊上面的文字敲掉,移過來。王右軍的墓碑上面,頂著寡婦牌坊,戴個寡婦帽子,不成體統,罪過呀。老人是地方歷史文物專家,當年表示過不妥,但是沒人理他,只好隨著他們瞎搞。老人家講完了,突然拉著我的手,笑說,騙騙日本人是足夠的了。他眼神發亮,露出慧黠的笑意,顯然是在嘲諷作假的人,也笑那些不知情的日本朝聖者。
不過,王羲之的墓可能從來就不在現址,而在瀑布山的深處。老人說,到了隋朝大業年間,墓已荒廢堙圮,遺跡難尋。後代歷次重修,建在金庭觀後,也是方便後人參拜,緬懷先人賢德之意。哪裡搞來的建材,實在也不必計較。聽了他通達的解釋,我也覺得朝聖的意義,其實是在自己心底走了一遭,讓自己的虔敬之意,外化成一次心靈的旅程。青山綠水,碑碣荒草,都是淨化崇敬之心的外景,而人人心底的王羲之,則是萬世流芳。 【聯合報╱鄭培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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