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22日 星期六

一種蛾眉,何事傷心早


--讀鍾曉陽《春在綠蕪中》

讀者容或應該非常緩慢地咀嚼曉陽的文字如何迎接這樣的孤獨,如何應對這樣的孤獨,如何貫串這樣的孤獨……


09年我在香港承某單位賞識,給了個相當沉重的嘉勉牌位,木座銅雕,上書「文學翹楚」四字。由於精神和實體上都擔當不起,便和曉陽打商量:「搭飛機帶著這個太沉重,你給收著罷?」換了任何一個別人,要不就會覺得我對頒獎單位輕忽失禮,要不就是對託付的朋友不夠意思。可是曉陽笑著一口答應了,「文學翹楚」應該還在她家裡某處擱著,此後我們即以「大翹」、「小翹」相呼,並透過電子郵件參詳舊體詩的寫作;當時距離我們初見面──也是唯一的一次見面──已經將近二十年了。

經不得回頭計年的一回頭,發現曉陽這本《春在綠蕪中》更是將近三十年前的創作。我揣想著那個年方十八的小女孩,對於整個世界充滿了易受驚恐的敏感,使《春在綠蕪中》的意義,要比一本尋常所謂「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少作有更值得重新閱讀、重新體會的價值。

這就要從曉陽心儀的作家說起。我也是直到近年才偶然得知,曉陽一向喜讀納蘭詞。

有清一代詞人,論者多推朱彝尊(1629-1709)與陳維崧(1625-1682)。較諸這兩位明末遺民詩人,納蘭性德(1655-1685)生年晚了將近一紀。陳維崧的《湖海樓詞》一千八百闋出入北宋骨力,規橅宏肆,天才橫出;朱氏的《曝書亭詞》六百闋則鎔鑄南宋風調,清空醇雅,氣格端蒼。無論創作的面貌如何,兩者都是多產而集大成的豪傑。

反觀納蘭的《飲水集》(原名《側帽集》),其總數與陶詩差不多,通共不過一、兩百篇,然而清中葉的楊蓉裳(芳燦)說得好:「然花閒逸格,原以少許勝人多許。」納蘭盛年不過三十而卒,然而以少作入詞史,與許多年登大耄的作者櫛鱗而論,卻絲毫不見遜色,這是因為他天才獨運於詞之一體的「源始」──捕捉生命中極度敏感的剎那。所以會心者自能體認:即便是「說愁」,也有「詩不能及、賦不能到,唯詞可以強說之」的門檻。

在《飲水集》裡,可以很清楚地辨認,納蘭性德較早年的創作幾乎都是小令。那些膾炙人口的巨製,如〈金縷曲〉、〈大酺〉、〈沁園春〉、〈木蘭花慢〉等等,都密集出現於這個早熟又早夭的生命晚期,且絕大部分都是與同代而年齡稍長的詩詞儕流──如顧貞觀(1637-1714)、姜宸英(1628-1699)等人──唱和而作,至於某些前代未見的「自度曲」詞牌(像是〈青山濕〉、〈湘靈鼓瑟〉等),也多出現在這個時期。然而,《飲水集》中引人復動人者,仍然是那些意象靈動跳脫、語言悽惻頑豔,而且說不準有甚麼深刻的滄桑感慨的青春之作。這一闋〈點絳脣〉是個典型的例子:


一種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庾郎未老,何事傷心早。
素壁斜暉,竹影橫窗埽。空房悄,鳥嗁欲曉,又下西樓了。


曉陽在青春年少的時候為我們留下了《春在綠蕪中》,一如納蘭性德留下了〈點絳脣〉式的自問:「庾郎未老,何事傷心早?」老成人不會這樣問;老成人只會逞仗其橫秋老氣,嗤笑青春無事,耽溺哀愁,卻忘記那樣的「強說」,恰是尚未被江湖人事磨老、磨鈍、磨圓、磨滑的一顆心,隨時接受也發散著感動。用這種感動之心看人,便會發現平凡人出塵的神采。

比方說,曉陽寫一個近乎是絕了交的朋友,看來彼此無事,「被傷了心」也沒有可以名狀的恩怨,但是寥寥千把字卻道盡了一種因無謂而透見無情的失望,其溫潤如玉,卻犀利如刀。

再比方說,她寫千里迢迢跨海來台,初見「三三」的作者們,多少錯雜凌亂易愁善感的心緒,只因為一曲笛樂沒能吹得如意,居然笛子也扔了、淚也落了,還憑空生出「真的我根本不是他們世界裡的人,不知打哪兒跑出來附庸風雅的,恨不得立刻收拾行裝回家做俗人去」的感觸。

對老師、阿姨,對年事稍長的姊姊和大表哥,甚至對年紀相彷彿而只見了一兩面的朋友,曉陽的孺慕之情也澎湃不已,這樣自然而然、不擇地皆可出的孺慕之情,大概會讓許多人有「恍如隔世」之感,在今日,這情感的確不常見。讀著這樣的文字,總讓我想起朱熹的弟子、著有《北溪字義》的南宋理學家陳淳曾經說過的一段話:「所謂敬者無他,只是此敬常存在這裡,不走作,不散慢,常恁地惺惺,便是敬。」

「惺惺」在此非但沒有作態之義,究其本解言之,反而是清醒、穎悟、靈動透澈的尊重。陳淳的這段話恰恰也解釋了曉陽年少的善感有一種深摯的內涵,一旦有了這一層體會,當我們再回頭追問:「庾郎未老,何事傷心早?」時,答案就很明朗了,由於孺慕之情總在生命的差距之上顯現,有時是歲月,有時是空間,即使是至親之人,也要畢現某種命中注定的陌生和隔閡。而當曉陽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已經洞察了這一點,於是她在〈細說〉中這樣描寫無意間看見老師和同學們笑鬧的情景:

他背後不遠處有一扇窗戶,白雪似的光芒從那裡照射進來,因此辨不清他們的衣色面貌,只見一條條潑墨潑在那片眩目的白光中,潑出幾條鬼影來,有著夢境裡才有的神光離合。那些小女孩宛如一群快樂的小鬼魅。他幽幽影影地獨立中央,外面遍天遍地都是地老天荒。

我瞪視著眼前雪白的習作紙,身體內一股汩汩的寒冷,腦髓冰涼如摺疊的刀鋒。

我們是多麼孤獨。

讀者容或應該非常緩慢地咀嚼曉陽的文字如何迎接這樣的孤獨,如何應對這樣的孤獨,如何貫串這樣的孤獨。有一段盪氣迴腸的情景,堪為曉陽孺慕的神韻作最鮮明的註腳。在〈明月何皎皎〉的文末,她寫萍水相逢的「明明」夜間前來送行:

她拿出手電筒照路。黑暗中她仍勾著我的手指,很緊的要你答應她一些什麼的樣子。一圈黃光照出許多砂石泥土,兩雙腳營營追著,卻怎麼都追不上。

一種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因為我們從來追不上已經失去的青春。 【聯合報╱張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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