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14日 星期一

一起去看


兒子九歲那年,父親跟他說:「帶你去看球!」兒子高興得跳起來。

到了看台,兒子只顧吃冰棍,吃了冰棍又扭著身子要喝汽水,父親生氣了:「你再這麼磨人,下回不帶你來了!」父親教給他如何看球,他知道了什麼叫角球,什麼叫點球。

兒子十六歲了。父親跟他說:「帶你去看球。」兒子不吱聲。父親提高嗓門說:「帶你看球你還哭喪著臉!誰該你二百錢還是怎麼的!」兒子晃晃肩膀出門去了。母親跟父親說:「還記咱們仇呢。那回不讓他去電影院看《望鄉》。」父親說:「演日本妓女的故事,他看合適嗎?」母親說:「後來他不還是跟同學一起去看了。誰讓中國演電影不分級呢。能買上票他就能看。」停了停又說:「後來我問他,他說,媽,我能看懂。他白我一眼,說,爸跟你就以為我要看那幾個黃鏡頭。他後來不是又去看了《沙器》?」父親說:「他了得了!《沙器》講的是兒子殺老子的故事!」停了停說:「都是你慣的!」母親就嘆氣:「他這陣不知道怎那麼大氣性。你總惡聲惡語訓他也不是個事兒。」

父親獨自去了賽場,在門口把多餘的票退了。球賽不怎麼精采,雙方磨來磨去死不進球。有年輕的球迷亂吹口哨,也不知是跟哪位球員教練裁判置氣。中場休息,父親去洗手間,半道忽然發現了兒子,跟幾個同學在一起喝可口可樂,嘻哈議論倒也罷了,肢體沒有一刻是正型,手舞足蹈地看著實在扎眼,本想過去吆喝幾聲,拚力強忍住了。父親沒等散場就回了家。母親問他誰輸了讓他臉那麼黑?他大嚷:「我輸了!」兒子很晚才回家,只叫聲媽,就回自己那間屋了,還把門關得緊緊的。父親要衝進去跟兒子算賬,母親拉住他:「人家自己去看個球怎麼啦?」

兒子上大學了。暑假在家,有天跟父親說:「爸,我有兩張票,咱們一起去看球吧。」母親就看著父親,父親想了想,唔了一聲。母親布出一桌菜,爺倆喝啤酒。母親聽爺倆侃球,開頭客客氣氣,後來抬起了槓,再後來語速加快,互相打岔。母親心裡有點緊張。但是最後爺倆一起去看球,一起回了家,回了家又坐在沙發上喝啤酒,把球場上的角色刻薄了一溜夠。晚上母親見兒子老晚還在弄電腦,就先敲敲半掩的門,兒子說:「媽,快來!」母親過去,兒子讓她看在電腦上畫的畫。閒聊幾句後,母親問:「你上中學時候,為什麼不跟你爸去看球,還老跟他頂牛?」兒子笑了:「媽,我那是少年反叛期啊!尤其要反叛老爸!您記得他怎麼造句的嗎?——帶你去看球!——我覺得自己是大人了,他還把我當成個附屬品,可以隨隨便便地把我帶來帶去——其實那時候您跟老爸也沒多大區別,動不動就『把手洗乾淨!』『怎麼把襯衫領子豎起來?』就不懂得,第一,我不是上幼稚園的娃娃了;第二,我要有個性呀!」母親也笑了,母子肢體沒有擁抱,心是擁抱得緊緊的了。

兒子工作了。有天父親打他手機:「咱倆一起看球去怎麼樣?」兒子問是哪場,父親告訴了他,兒子直言不諱:「他們能賽出什麼味道來?整個兒是雞肋!」父親就樂呵呵地回應:「棄之可惜不是?」爺倆約定賽場門外不見不散。

父親年紀不算太老,卻坐上了輪椅。那天兒子回來看望。吃罷飯,兒子說:「爸,我帶你去看場球吧。」母親好高興:「是呀,讓你爸再樂呵樂呵。看電視上的球賽,他總樂呵不起來。」父親卻只是淡淡地唔了一聲。

那晚兒子開車來接父親,母親告訴他:「我攔不住,他自己去了。他說他不要人帶去。他說他又不是件東西,憑什麼讓人帶來帶去的?我說你不是不方便嗎?他說現在到處的設計都考慮到了坐輪椅的人士,他完全可以自己去看球賽。他揣著你留下的那張球票就自己駕著輪椅坐電梯下樓了,還死不讓我把他送上計程車。我後來從陽台朝下望,他順利地從咱們樓門外的輪椅道上到了街邊,攔住的計程車司機照顧他坐進了車,輪椅放進了後車箱……」兒子沒聽完就跑下樓,趕緊去開車奔往比賽場地。

兒子在看台上找到了父親。看台上有為輪椅人士專設的空間。父子倆都若無其事地微笑著打招呼。

中場休息,兒子過去對父親說:「一起去洗手間吧。」父親點頭。人們只見老的自己熟練地操縱著輪椅,少的在一旁同行,兩人分明對共同支援的球隊的表現有所爭議,你一句我一句地抬著槓…… 【聯合報╱劉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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