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22日 星期一

天下最好吃的稀飯


1 白飯好吃,我這覺悟來得相當晚。友箏卻早早認定了白飯難吃。

常言南米北麵,雖然吃飯長大,我從不覺得自己是那種非飯不飽的人,直到給友箏這個麵癡一激才恍然大悟。

其實我也喜歡麵食,饅頭、包子、餃子、麵條一概喜歡,尤其是燒餅、烙餅、蔥油餅。以前家附近有家店賣鐵餅,有時我們放學到家了就去買,剛出爐的熱烘烘,外金內軟,無鹽無糖無蔥屑無芝麻純正白麵,可是真有味。永和竹林路還有個小攤賣蟹殼黃,難得買到,真香。麵包也喜歡,小時爸媽買了新鮮白土司和蔥麵包、菠蘿麵包回來,大家一下就搶光。等有了零用錢,自己去買。看見麵包店裡滿架烤得金黃麵包就癡了,每一樣都想吃,即使是才剛吃飽。烤麵包的香氣尤其醉人,聞了就開心。

不過,若必須天天吃頓頓吃,選哪樣?

幾乎不需要想。


2 從小吃飯,出國了多少年還是吃飯。其實只是煮飯吃飯,習慣性的,無心的,幾乎像癢了就抓的反射動作,與自覺的選擇無關。要經常和友箏「鬥法」,解說甚至辯護米飯的好處,我對米飯的感情才逐漸由無心進入自覺,好比先有信仰才有神學。

小時並不覺得飯好吃或不好吃。吃飯是件天經地義的事,不關乎喜好,也無可選擇。有飯可吃,便是件值得慶幸的事,儘管我們從沒真正挨餓過。一天三餐,早餐照例是母親趕時間拿昨夜剩飯煮的稀飯配剩菜。因為時間不夠,那稀飯總十分沖淡,水是水,飯是飯,比水泡飯濃一點,但飯粒還沒軟脹,滋味還沒釋進米湯裡。梁實秋寫怕吃稀飯,因為和生病聯想到一起。我不喜歡那稀飯,理由比較單純。因它不乾不稀,吃到嘴裡濕濕的,飯粒卻頑強故我,還得像乾飯一樣細嚼了才能下肚,總有種受騙之感。因此,我不愛吃湯泡飯,也無法欣賞茶泡飯。水歸水,飯歸飯,彼此毫無牽絆各自為政,像同床異夢。

相對,廣東粥又濃又爛,我也不喜歡。有人偏好食物軟爛到有如死了好幾次,我剛好不愛菜食折騰到爛無形狀。法國菜常有打成漿的我便不喜,譬如濃綠有如一池浮萍的豌豆濃湯雖也可口,不如粒粒滾圓可愛的新鮮豌豆。印度菜儘管濃香,那一碗碗金黃橘紅墨綠爛泥實在有欠美感。因此友箏愛馬鈴薯泥,我則偏好馬鈴薯塊,加橄欖油烤到金黃,有形有狀,很純的焦香。

廣東粥讓我挑剔的是,飯粒幾乎完全解體,成了一團糊,入口未嚼已爛,是糜而不是稀飯了,吃著吃著壯志全消,覺得自己也萎靡了下來。在江南吃到的稀飯,比較接近理想。介於我家的水稀飯和廣東粥間,米湯半稠,有粥香,飯粒綿軟懸浮其中,不過濃也不過稀,配薺菜、炒南瓜、花生和豆腐乾恰恰好。現在我難得做稀飯當早餐,偶爾弄上一次,配豆腐乳和花生米,聊慰鄉愁。也不覺得特別好吃,反倒有點惆悵──稀飯的年代,年輕的年代,物以稀為貴的年代,單純刻苦的年代,母親在世的年代,過去了。


3 記憶中家裡多是用電鍋煮飯。配給的陳年在來米,常有沙石甚至蟲子。煮出來的飯鬆鬆散散,瘦米粒粒分明,沒什麼滋味,只是菜肴的背景,像看慣的街巷,視而不見,吃而不知味了。也沒注意到是不是有時比較新鮮,比較好吃,儘管母親總費盡苦心換成比較新的米。好像普天下的飯就是那樣,乾乾鬆鬆,淡而無味,生活的滋味。有時母親放了金門鄉親送的乾地瓜簽,煮時滿屋香氣,吃起來卻不怎樣。蒸熟的乾地瓜簽鬆軟,可是毫無甜味,第一口還好,然後一口比一口更難吃。我們不喜歡飯裡加乾地瓜簽,簡直痛恨。當然那時不知道大陸人吃的憶苦飯、八寶飯,知道恐怕也無濟於事,難吃就是難吃。在上海初見丘彥明,她提到許多年前去遊三峽,在船上吃到滿是蟲子的飯嚥不下去,哭了。原來不是為了有蟲,和大陸人得吃那樣的飯,而是發現自己竟不能吃苦,失望而哭。我不禁笑她:「我很不能吃苦的,這點自己很清楚。」但暗自讚嘆,畢竟她有大志。

家裡的飯也有好吃的時候,不止好吃,而是非常非常好吃,就是母親做鹹飯、鹹稀飯時。母親是小學教師,周日才上菜場採買,平時急需了便在放學時到菜場轉一下。因此總是在周日中午,當母親買到了新鮮魚蔬回來時,才有鹹飯、鹹稀飯可吃。譬如芋頭飯,新鮮芋頭去皮(總是我削皮,因母親皮膚對芋頭過敏)、切塊,熱花生油加紅蔥頭、小魚乾爆香,再加芋頭微煎,放點醬油,然後放米和水煮熟就是。那飯吸收了芋頭和紅蔥頭味,加上一塊塊鬆甜的芋頭,非常香,我們每人可吃好幾碗。後來我在美國偶爾學做芋頭飯,就是沒母親做的好吃。

還有魚稀飯,老實說不清楚母親怎麼做的,只記得那稀飯不再是一般早餐的水泡飯,而真是從生米煮成濃稠恰好的稀飯,裡面嵌了一小塊一小塊的鮮嫩魚肉,星星點點的淡綠芹菜末漂浮其上,極清雅。不止是味覺的美,也是視覺的。稀飯如浮雲托月,芹菜點出一點清靈,色香味俱全。彷彿不止是果腹之食,裡面其實蘊涵了素樸的人生哲學和清淡的烹調美學,以極小完成極大的境界。當然這是現在的體會,那時只覺好吃,好吃極了。

其實母親難得做鮮魚稀飯,我也從沒在館子裡吃到類似稀飯。廣東魚生粥,我覺比不上。西班牙有名的什錦海鮮飯(paella),材料多手續繁,自然好吃。就像《紅樓夢》裡的那道茄子,幾千樣料下去調配,好吃沒話講,不好吃天誅地滅。我私心裡還是偏好母親簡易的稀飯,那好吃是藝術。

多少年了,這時彷彿還能嘗到那滋味,淡泊自甘,像母親的個性。而母親自己呢?她吃起來是什麼滋味?也許那魚稀飯是她從外祖母那裡學來的,她吃起來是東山老家的鄉愁,三分甜七分苦。可是當年我們吞嚥都來不及,哪會想到她的感覺?在那時候,母親便像米飯,不可或缺,但了無趣味,只是填充的背景。直到她不在了,背景浮到前面來,隨時日放大,原來的一切反而成了背景。記憶的邏輯,總自成一套文法,而又牢不可破。 【聯合報╱張讓 圖/吳孟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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