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黃鸝鳥

六月中旬，《聯合報》地方版有一則清新溫馨的小新聞，說在台灣瀕臨絕種的小黃鸝鳥，忽然出現在新店大鵬華城新村的庭園中，並在庭樹上築巢，引起當地居民的熱烈話題，以及鳥友們的驚豔，紛紛在較遠處樹叢、樓台、窗櫺角落架起攝錄影機，靜靜地欣賞這兩位小嬌客的生態。有住友說：這是塊福地，說得極是，若非潔淨無塵的好山好水、花木扶疏的福地，怎會吸引難得一見的貴賓光臨參觀，並且準備長期居住呢？

據說，全台灣只剩二百隻左右，非常稀少珍貴，難得一見，除了新店大鵬華城，另外有鳥友在台東某地見過小黃鸝芳蹤，多麼稀罕難得。

不知道皖南涇縣的經緯度和台灣相差多少，黃鸝鳥在我們涇縣鄉下是常見的小鳥，有美羽美聲，又善於歌唱。喜歡歌唱的小鳥，尤其暮春季節，牠們常在樹叢、柳林間穿梭，忙個不停！

十歲的時候，我就養過三隻，那是一位遠房伯伯送的。伯伯是個篦匠，專做各種箱箱櫃櫃籠箕的農具與用具，但生意最好的是做鳥籠，因為他的副業是捕鳥，捕來的鳥送人，凡是家中有小孩的人家，他都送，我得到的三隻小黃鸝，算是排得很後面了。

送鳥給你，要籠子關，籠子是他的獨門生意，非買他的不可。因此奶奶說：你這個伯伯不安好心，來者不善。

送我們三隻小鳥，暫時拿個大罩子罩住，但終非長久之道，非得買三個小鳥籠安置小嬌客不可。然而，錢呢？錢從哪裡來？我們鄉下孩子從來沒見過零用錢，甚至聽也沒聽過，平常賣小吃、賣糖果的小販子來，就拉著媽媽的衣服，死賴活纏，苦苦哀求，但買鳥籠就不可能了。好在姑媽來作客，這是唯一的求救之路，她是奶奶面前發言最一言九鼎的人，她一出面，立刻見效，鳥籠錢到位，皆大歡喜。

這一來我們家可熱鬧了，我們的大喊大叫、三隻小鳥的愉悅鳴聲交響成一片笑鬧興奮歡樂的喧鬧之聲，連隔壁人家都探頭問詢，我們家有什麼喜慶之事？

父親說：讀書的人，你們學堂的課本上，可有寫黃鸝鳥的詩文？我說有。立刻拉拉衣服，念起詩來：

兩個黃鸝鳴翠柳，
一行白鷺上青天。

一首詩只四句、八句，我兩句尚未念完，奶奶就拍掌叫好，父親臉上也泛起微微喜悅的笑容來。父親從未對我們（姊姊、妹妹、我，有時連我媽也算進去）有過好臉色，今天奶奶當著全家人（祖父不在家）誇耀他的兒子，父親的臉才稍稍見霽。

這也是瞎貓碰到死老鼠，這首詩上星期老師才「點」過，點過就要背，背不出來手心要挨板子，現在正努力著呢。

那時祖父把我從中心小學提溜出來轉學到這家私塾。

我讀的是中班，也是乙班，乙班讀《千家詩》，甲班讀《唐詩三百首》，甲班會「開講」，中班不夠資格，但可以旁聽。

我們中班和丙班，只管「點」，老師用紅筆點一句念一句，然後拿回去念、背，不開講的原因是年紀小，八、九、十來歲的小毛頭，開講也聽不懂，我們只管念和背就對了。現在想想，那是只教你知其然，而不教你知其所以然，囫圇吞棗，不知其味，這個時期，只適宜灌輸而不在解。

甲班正在講「對仗」問題，剛好用得上這首黃鸝鳥，甲班的早已讀過，如今正好「溫故知新」，什麼兩對一、黃對白、翠對青、柳對天等等，太複雜又太囉唆了，腦子裡放了一團亂麻。

老師開講這首詩的時候，翻來覆去的說了又說，可有的學生就是一臉茫然，老師起了疑，便叫其中一個站起來背，不會。叫第二、第三個，還是不會，老師火了：「這是你們三四年前會念會背的詩，現在好像從來沒打過照面似的！怎麼搞的，短短兩三年就忘了個精光！？從今天起，新的要點，要背，舊的也要背，凡點過念過的全要背，否則，兩三年前的束脩，老師豈不是要統統退還你們的父母、家長！」

這一來，這些甲班生可慘了，三四年前讀過的舊書現在都要複習！重讀、重背，加上剛上過的新書，等於一百斤的擔子再加五十斤，怎麼挑得動？「挑不動也得挑！」老師說，「以前我對不起你們的家長，前幾年的『束脩』我拿得慚愧，你們過得輕鬆，如今要改過來，老師改，你們也改，否則，老師不但對不起你們的家長，也對不起你們！」又說：「你們是『經』學生，什麼經，你們是忘了個精光的精！將來你們還說是培英學塾『進先生』的學生，丟死人也，羞死人也！」

老師以前也三番五次的說過：「書要在小時候背得滾瓜爛熟，活到一百歲也忘不了！」看來沒這回事，我活到一百歲還遠著，可是幼時讀的書，早就忘到九霄雲外去了。那麼當時還是小學生的年齡，卻也被歸納到「精」學生範圍內去了，不知道這是無妄之災還是無妄之幸？

不過從實招來，從小到老就是個讀書不求甚解者，所以活到八十多歲仍是個一事無成的無能之輩，是以當年背得滾瓜爛熟的兩句詩，至今仍只能背出最前面的兩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不僅如此，連當年學到的一首〈小黃鸝鳥兒〉的歌，迄今也只能記得「小黃鸝鳥兒呀，你可曾知道哇」，開頭的一兩句，至今小黃鸝鳥的嬌小身軀，以及豔麗的色彩分布等等，則更毫無印象了。

哪天得空了，要去大鵬華城的中庭拜訪一次，讓我一會久違的老朋友，也飽飽我的眼福，想來大鵬華城的善良居民，大概不會賞我一頓閉門羹吧。 【聯合報╱張拓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