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18日 星期一
這些詞,那些詞/坐忘
最初「坐忘」之語見於《莊子‧大宗師》,大意如此:顏回跟孔子說:「我有些長進了!」孔子問:「怎麼說?」顏回說:「我忘了仁義是甚麼了。」曰:「可以,但是還不夠呢。」他日,復見,顏回又表示:有些長進了。孔子又問:「怎麼說?」「我忘了是甚麼了!」 孔子接著說:「可以,但是還不成。」又過了些時日,顏回再請見,還是那老話:又有些長進了。孔子仍不厭其煩地問:「怎麼說?」顏回道:「回坐忘矣!」仲尼猛地蹬了蹬腿,道:「『坐忘』是甚麼?」莊子接下來的敘述是這樣的:
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智,同于大道,此謂坐忘。」
到了唐朝,老道士司馬承禎(647-735),曾經對一個指著終南山大嘆「此中大有佳處!」的假隱士盧藏用說:「以僕視之,仕宦之捷徑耳。」算是創造了「終南捷徑」這個成語。這位高壽的道士河南溫縣人,生於唐太宗貞觀二十年,卒於唐玄宗二十二年,歷經太宗、高宗、中宗、武后(周)、睿宗、玄宗六朝,享年八十九歲。他在《天隱子》中也說:「彼我兩忘,了無所照,謂之坐忘。坐忘者,因存想而得也,因存想而忘也。」意思就是說,不存想,不懂得坐忘之理;不用坐忘的理論來指導自己修煉,則達不到坐忘的境界。可見,「坐忘」不是甚麼都不想。
不過,盡往高處立機鋒之論,攀無根之談,到最後就是比劃修辭上的玄冥深奧,反而令人糊塗厭惡。莊子沒有說明「坐忘」的「坐」怎麼解釋;但是斷斷乎不是坐下就忘,躺著就明白,站起來更糊塗。這裡的坐字當作「因為」解。坐罪之坐,坐實之坐,皆同此義。「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坐,就是「指出、導向一個原因」。
所以曾國藩解「坐忘」最妙:「無故而忘,曰坐忘。」甚麼叫「無故而忘」呢?坐,本來作「因為」解;忘了就是因為「因為忘了」,沒有原因。打個比方,一對情侶吵架,小姑娘跟小夥子鬧彆扭,不說話。小夥子問:「你為甚麼不理我?」小姑娘說:「你討厭。」小夥子說:「我怎麼討厭了。」小姑娘說:「你就是討厭!」小夥子說:「我幹嘛討你厭了?」小姑娘說:「我就是討厭你。」小夥子說:「總得給個理由吧?我為甚麼討厭?」小姑娘說:「就因為你討厭。」這叫「坐討厭」。
顏回只知道自己「有了進步」,也知道自己的進步是因為「去所學」、「毋所執」,但是最後他不單說「忘」,還說「坐忘」,就是把「歸因於何」也一起包裹在「忘」之中。坐忘,就是這麼說來簡單行來難的一回事:去除所執,也去除所以不執的原因──相對而言,自然也就反過來證明了不該執,以及不該追尋執的原因。
許多不同家數的思想或哲學命題是可以相互發明、詮解,或可能因之而會通一二的,不經仔細推求,反覆論證,就說甚麼「安心」比「坐忘」得宜,古今都不少,這叫「搶登天」,這一類徒鶩競高的妙論,起碼我是聽不懂,也聽不下去。
曾國藩不以思想名家,但是他老人家的眼界是從務實而來。講老莊禪宗者,難得務實之言,值得深味!
一個字的意義,常與時俱變,第一義與第二義、第三義……有十分細膩的語意差別,關於非常相近的字義,有人認為應該將之分立區別,有人則以為但憑使用者各自領會運用即可,所以未必詳辨。
就語詞發展而言,把「坐罪」、「坐盜」、「坐斬」、「坐法」解釋成「犯罪」、「入罪」、「獲罪」,並沒有錯,但是也不恰當。罪、盜、斬、法有的是指犯行、有的是指罪名、有的是指刑罰、有的是指律例,但是這些涉及罪與罰的語彙都有一個共同的現象:「一個人因為犯了罪而受到法庭的責處。」所以這個詞攝取、涵蘊了一組過程意義,仍出於「有因有果」這一義。「坐實」一詞亦然,內在有一個「落於」、「安置於」、「以至於」的意義。此外,作「對質」解、作「空」解、作「徒然」解、作「殊異」、「非常」解,在方言之中,連生孩子的動作都可以用這個「坐」字。
關於「因為」也有兩層用意:一層就是之前說的因為。在《史記‧王翦列傳》裡:「今空秦國甲士而專委於我,我不多請田宅為子孫業以自專,令秦王坐而疑我耶?」可是,同樣一個字,居然也有「無故」(沒有原因)、「自然致之」之意。鮑照〈蕪城賦〉:「孤蓬自振,驚沙坐飛」,李善《文選》注云:「無故而飛曰坐。」──是不是令人想起來曾國藩的「無故而忘」呢?
一旦到了詩裡,可不得了,「坐」便更撒起賴來,辛棄疾〈浣溪沙‧贈子文侍人名笑笑〉(有一個侍姬,名字叫「笑笑」):「儂是嶔崎可笑人,不妨開口笑時頻,有人一笑坐生春。」這裡也被解釋成無故而然、自然而然。用純理性的思辨去說:沒有無故而然的事,自然而然也一定有個解釋。是的,但是在深刻的語感和語意上,「坐」的「無故」不止是因/果之思而已,還有一種「正好、恰好、再合適不過」的況味:杜甫〈答楊梓州〉詩:「悶到楊公池水頭,坐逢楊公鎮東州。」林逋〈易從師山亭〉:「西村渡口人煙絕,坐見漁舟兩兩歸。」都是此意。為甚麼「坐」又跟「正好、恰好、再合適不過」有關呢?
我們還是「坐忘」了罷! 【聯合報╱張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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