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4日 星期四
人在做 - 天在看
10月梅姬颱風來襲當夜,我正巧經過大直橋。左邊望去,河岸旁燈光一閃一閃。一念之間將車子停下,走進基隆河畔區。風狂吹,人站不穩,想往前挪幾步都得使勁;我想起幾小時前手機傳來的簡訊,基隆河水暴漲,花博票亭、舞台等正全面撤離河畔。
可是我還是看見前頭一閃一閃的燈光,它顯然不是為了燈會裝置的盛宴之燈,狂風暴雨中,遠遠望去,那像淒苦嗚咽的微弱燈火。不知為何,我聯想起絕望的螢火蟲。燈光上上下下,我顧不得暴漲中的基隆河,堅持再走近些,約莫走了20分鐘左右,當然全身都濕透了,才看見持燈的原是正在種植「大佳河濱公園區」花卉的農夫。他們一手持燈,一手持塑膠盒,挖起土裡較珍貴的花卉。風太大,我問他們話,花農聽不清,雨水打得每個人樣貌都變形。我的淚伴著雨水,流了下來,這些花農正冒著險搶救他們苦心種植的花卉;無情風雨一來,半年心血泡湯。按照台北市政府與他們簽下的採買合約,未來花博從試運行起到閉幕7個月內,每次的風雨災害風險花農都得自行吸收。一個月前在議會、在電視嘲譏他們賺取5倍、10倍暴利的議員、媒體,沒一個現身。花農們只來得及把最珍貴的花卉先挖起來,便宜一點的就讓它爛了,日後重種。
無人還花農公道 -
他們的身影在滾滾基隆河畔,無言、艱辛、且孤獨。
我走回車上後,看著大直橋另一邊燈光繁華的內湖媒體園區,打了一通電話給中天電視台,問他們是否調得出人手,拍攝河畔旁的花農。他們的回答我很能理解,更大的災難在蘇澳,宜蘭正逢百年大雨,且據中天獨家新聞,有好幾台遊覽車可能在坍方的蘇花公路中蒙難了。
的確,世間疾苦何其多,悲劇的、羞辱的……基隆河畔花農,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群小人物。我只恨自己當天沒帶攝影機,拍下畫面,有一天有機會讓只會誇言、踐踏民眾的議員們觀看。我也恨自己沒有米勒的天分,畫下如他當年農婦採收的背影,泛著水的泥地,徒手挖花,想辦法給自己留點本金的花農。一年前他們標下台北花博時,未必知道今年下半年正逢反聖嬰。雨季不斷,氣候異常,甚至冬天都可能重蹈2004年12月的經驗,不只秋颱,還有冬颱等著。東半球到處豪雨成災,泰國、緬甸、日本沖繩、印尼東半部……反聖嬰的高峰未過,沒有人知道還有多少無情風雨等著襲來。
這一次花農算是幸運,花沒全爛,約莫只壞了三分之一,暫且算半逃過了雨災,但未來還有6個月的賭注。上周日,我到士林花市買花,家裡院子裡盛開的花葉,也在這波東北季風共伴風雨中吹成乾枝,一名花市負責人問我現在大家知道真相,看到所謂500元空心菜等原來是賭一場7個月的期貨,風吹壞了就得補,為什麼當時罵他們的人,沒有人還他們公道?
我無言以對。不好意思告訴他,小人物的委曲只是「偉大」又無情政治的犧牲品。花農們連郝龍斌也不諒解,「為什麼市府沒有能力回擊這些胡說八道的言論?」我拍拍花農的背,告訴他們有些人不是帶著良心在看事情,而是權力遮蔽了他們的良心,他們的眼中只有政治的成見。接著安慰他,「人在做,天在看」。
感謝新的佳芭颱風直撲日本,遠離台灣;這麼說當然很自私。但每逢夜裡再下起大雨,我腦海裡始終揮之不去,基隆河暴漲那一夜,河畔點點落落的燈火,那些搶收花枝無聲的背影。請容我以一個沒有實質權力,也沒有其他身分的見證者,向花農的辛勞致敬。 <我的陳文茜> - 蘋果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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