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孫立人致敬

孫立人二戰英雄，他曾賭上生命帶領十萬青年十萬軍突圍日本軍；也曾於1950年最危急時刻保護台灣。而如今認識他的年輕人不多，甚至只是某一天某一則婚外情新聞的主角。今天台灣沒有一座以他為名的紀念館，沒有任何公平對待他的歷史教科書。孫立人的一生，教導我所謂「中華民國人」，對患難英雄，可以多麼悲涼、多麼無情、多麼現實。


孫立人，過世20年了。一對追隨他畢業於南京金陵女大的美麗姊妹花，1950年因匪諜罪名入獄。這對姊妹花本名分為黃玨與黃正，李敖與我認識的長輩，剛好於不同時期見過她們二人，人人異口同聲「長得好漂亮」；美如「張曼玉」。妹妹黃正，近日以筆名「黃美之」寫下《烽火儷人》一書，寫下1949至1950年她追隨孫立人、擔任英文祕書、成為愛人並因此入獄的故事。

1950年蔣介石初抵台數月，四面楚歌。他從各方消息獲知，美國參事莫成德曾建議華府由孫立人出任台灣省主席，麥克阿瑟於大陸淪陷前也邀請孫立人至東京晤談三日。儘管孫坦告蔣介石一切過程，並於1949年第一次蔣抵台時，親迎於高雄碼頭，蔣介石一生始終抵消不了對孫的猜忌。

1950年春天，林彪率82萬大軍準備攻台。蔣介石一方面在黨的常會中譴責「自己丟失國土」，一方面又發動史上著名的「白色恐怖」事件，槍決數百人，抓「匪」3000人；這些多數捏造的匪諜包括兩名大美女，孫立人的英文祕書姊妹。後來美國國家檔案局公布的資料顯示，蔣介石目的是恐嚇孫立人，並傷害他的摯愛。本名黃正的女祕書一甲子後在她的回憶錄披露出獄後她從媽媽那裡得知的消息，孫立人曾向蔣總統求情，「拿人頭保證，她們姊妹不是匪諜」；殘酷的蔣只冷冷地回：「哦，你的頭就那麼值錢啊。」

不只抓了孫立人愛人，蔣介石並令蔣經國於各軍隊內設政工；根據數年前解密1950年5月3日美國國務院絕對機密備忘錄，此舉使孫立人忍無可忍，終於向美國人同意他預備讓福爾摩沙「重生」；美國國務卿魯斯克約20年前也曾回憶這段過程，美國曾考慮一份計劃，要求蔣介石下野，軍隊指揮權交給孫立人；以胡適替代蔣。

這些計劃都在1950年6月25日，韓戰爆發後全盤擱置。孤苦的美女牢裡蹲了整整10年；而功在國家的孫立人，在美國人與蔣介石簽下《中美共同防禦條約》後，1955年5月某天清晨，被宣告終身軟禁。蔣介石於日記寫下感想，「能不戒慎乎。」美國得知孫被捕大吃一驚，派駐華藍欽大使至台中孫家探望，大使寫下報告：「只見孫怡然自得地種植玫瑰花」。


遭軟禁33年-
半世紀後孫立人的英文女祕書回憶牢裡偵訊她的組長谷正文告訴她，情治單位一直擔心美國人將營救孫立人，連廚子都是臥底的蔣特務，「只要看到美國人來，就一槍打死孫立人。」為了保命吧，孫將軍只好在美國大使來訪時，假裝安心種植玫瑰花。

這些玫瑰花直至1980年仍存在於孫立人宅院，地址台中市向上路一段18號。在這裡孫大將軍整整被軟禁了33年，也孤獨地看著美國人、中國人、世間、歷史遺忘了他。1968年起我與孫立人小女兒小學同學直至高中，進台大後多書信往來，因此至今仍牢牢記住孫家地址。記憶中孫宅門口總有警衛，幾個月便換一班新人。孫將軍待警衛則極為體貼，不以特務監視為意，他帶女兒與我們外出吃冰淇淋，會記得幫永不離身的特務同時叫一份甜點；我在孫家吃過幾次飯，將軍老了，看著我們，沒訴苦，沒說道理，只談他愛吃鍋粑。一生軍戎，孫立人留下帥氣無比的馬靴軍裝的照片；屋宅一角則是看破人生供奉的佛堂。

我記得有一天，剛讀完二戰時孫將軍的歷史，下午走入孫家，正巧看著將軍蹲地種植玫瑰的身影。有土斯有花，有世間卻未必有義。當天，還是孩子的我，只想哭。

今年3月回台中，路經孫宅，如廢墟般被棄置，更加蕭瑟。孫家子女數度爭取成立孫立人紀念館，國防部始終不回應。

謹以此文悼念孫將軍，願他在天堂裡終能找到比人間更有情義的新世界。 (文/蘋果日報 -我的陳文茜)